冰冷。黑暗。窒息。
意识像沉入最深的海底,被无尽的重压和寒寂包裹。肺叶灼痛,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耳边只有水流沉闷的呜咽,和自身血液即将凝固的嘶鸣。
要死了……
就这样终结了吗?在这冰冷的湖底,在这口薄棺之中,带着满腹的谜团和彻骨的恨意,无声无息地腐烂,成为鱼虾的食饵?
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父兄的血仇未雪,云家的冤屈未伸,那重重迷雾之后的真相,她甚至未能触碰到分毫!还有沈砚……沈砚跪在冰面上那绝望痛苦的身影,如同最后一道刺目的光,灼烧着她即将湮灭的神智……
为什么……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没的最后一刹,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
一只有力的手臂箍住了她的腰肢,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她从那口不断渗水、正在加速下沉的破棺材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冰冷的湖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更猛烈地挤压过来,刺骨的寒意在离开相对封闭的棺木后,变本加厉地侵袭着她早已麻木的身体。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四肢早已冻僵,毫无力气。她像一具真正的尸体,被那股力量拖着,急速向上浮去。
“哗啦——!”
破水而出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嗡鸣。
凛冽的空气夹杂着雪沫猛地灌入鼻腔,引发一阵剧烈至极的、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她贪婪地、痛苦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剧痛,但同时,生命的气息又一点点强行注入了这具濒死的躯体。
模糊的视线被水渍和雪雾笼罩,她看不真切,只感觉到自己正被一个人紧紧地、几乎要勒断她肋骨般地抱在怀里。那人的胸膛宽阔,心跳声如同擂鼓,一声声沉重而急促地敲击着她的耳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和后怕?
冰冷的唇瓣似乎触碰到了她的额头,那触感颤抖得厉害,伴随着压抑到了极致的、从齿缝间溢出的模糊音节,像是呜咽,又像是某种破碎的诅咒。
是谁?
她竭力想要抬起沉重的眼皮,看清来人的模样,但极度的寒冷和虚弱让她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意识在短暂的清醒后,再次迅速滑向混沌的深渊。
只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似乎闻到了一种极其清淡、却又无比熟悉的冷冽气息,夹杂着冰水的寒意,萦绕在鼻尖。
那气息……像是沈砚身上常有的、松针与雪混合的味道……
是他吗?真的是他跳下来救了她?
可为什么?他若想她死,只需冷眼旁观。若想她活,又为何纵容甚至导演这一切?
巨大的疑问如同最后的泡沫,在脑海深处破裂,留下无尽的迷茫和更深的疲惫。
接下来的时间,陷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昏沉。
她感觉自己被一件厚重干燥、带着体温的大氅紧紧包裹,脱离了那彻骨的冰水。然后被人打横抱起,在风雪中疾行。风声在耳边呼啸,抱着她的手臂稳如磐石,却又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她时而陷入全然的黑暗,时而又被身体回暖带来的针扎般的刺痛激得微微清醒。
隐约间,似乎听到压抑的、急促的对话声,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水。
“……大人!太冒险了!”
“……必须……最快……”
“……药……撑住……”
“……若有差池……万死……”
那些声音焦急、敬畏,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紧张。她听不真切,也无法思考,只觉得那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外界的一切风雪和危险。
再后来,她被放入一个相对温暖、不再有风雪吹打的地方。干爽的衣物替换了她身上湿透的囚服,柔软的皮毛包裹住她,有人用雪用力搓揉她冻僵的四肢,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酸麻痛楚。
苦涩温热的药汁被小心翼翼地渡入口中,驱散着内里的寒气。那喂药的动作极其笨拙,甚至有些粗鲁,却又带着一种无法错辨的小心翼翼和……恐慌?
她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动地承受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极度寒冷渐渐被一种燥热的高烧所取代。外界的冰寒变成了内在的灼烧,她再次陷入胡话连篇的梦魇。
“……为什么……”
“……兄长……”
“……沈砚……恨你……”
“……玉佩……金属片……”
“……狼……哨子……”
“……血……好多血……”
她无意识地呓语着,破碎的词句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
在她又一次因高烧的灼热而痛苦辗转时,一只冰凉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额头。那掌心粗糙,带着新鲜的伤痕和冰冷的温度,短暂地缓解了她的不适。
她本能地向着那点冰凉靠近,发出一声如同幼兽般的、委屈的呜咽。
那只手猛地一僵,随即像是无法承受般想要抽离,但最终,却只是更加颤抖地、极其轻柔地停留在那里,仿佛触碰着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一声极深极重的、压抑着无尽痛楚的喘息,在她耳边响起。那声音里蕴含的沉重情感,几乎要压垮这小小的温暖空间。
随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滴,两滴,坠落下来,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是眼泪吗?
谁……在哭?
为她吗?
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高烧产生的幻觉,是濒死前可笑的错觉。
她奋力想要挣脱这迷惑人心的幻境,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聚焦。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却干燥的山洞角落里,身下铺着厚厚的干草和兽皮,身上盖着那件熟悉的、染血的貂裘,以及另一件明显属于男性的、宽大的玄色外袍。
篝火在洞口附近跳跃,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出洞外依旧呼啸的风雪,也映照出……此刻正守在她身旁的人。
那个人背对着她,坐在火堆旁,身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和疲惫。他低着头,似乎正在处理手臂上的伤口,白色的布条上渗着鲜红的血迹。
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一个轮廓……
云知微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即使烧得神智不清,即使只看一个背影,她也绝不会认错!
沈砚!
真的是他!
所有破碎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脑海——冰湖,沉棺,跪在冰面上的身影,破水而出的救援,疾行的风雪,小心翼翼的照料,冰冷的抚触,那疑似眼泪的温热……
以及,更早之前的,刻字的锄柄,刻名的金瓜子,染血的貂裘,无声的骨哨,兄长的血书……
极致的震惊、困惑、恨意、以及那一丝不该存在的、因他此刻流露出的脆弱与痛苦而产生的可怕悸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死死盯着那个背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其沙哑、微弱、却充满了无尽痛苦和质问的:
“……为什么……”
那个背影猛地一僵。
所有动作瞬间停滞。
山洞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风雪不知疲倦的呼啸。
他没有回头。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拉下衣袖,遮住了手臂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动作恢复了惯有的、令人心寒的沉稳和冷寂。
然后,他站起身,依旧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只是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冰冷至极的、仿佛刚才那个流露脆弱的人只是她幻觉的声音,淡淡道:
“你醒了就好。”
说完,他竟径直朝着洞口走去,掀开遮挡风雪的兽皮帘,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仿佛她的苏醒,与他毫无干系。
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
只留下云知微独自躺在那里,怀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体温,脸颊上那滴早已冰凉的触感却仿佛灼烧着她的皮肤。
刚刚经历过生死边缘的挣扎,刚刚窥见一丝他冰冷面具下可能存在的裂痕,却瞬间又被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推回更深的深渊。
希望后的绝望,远比一直身处黑暗,更加残忍。
她望着那兀自晃动的兽皮帘,外面是刺骨的寒,里面是刚刚升起又被瞬间掐灭的、更令人窒息的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