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再次降临,却不再是失去意识的沉沦,而是被巨大惊骇冻结的、清醒的僵直。云知微瘫在污秽的草垫上,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却空洞无物,只有脑海里那两道伤口在反复切割、对比——她掌心的,和他腕间的。
如此相似。那角度,那深度,那皮肉外翻的狰狞感……绝非巧合!
那半块染血的、割伤她的军粮……是他留下的?在什么时候?通过谁?那个死去的老囚犯?他塞给她干粮,是在传递什么?是救命的食物,还是……沾着他的血、他的计划的……信物?
而他腕上那新鲜对应的伤……是他自己割的?为了什么?苦肉计?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残酷仪式的一部分?
剧烈的眩晕感并非来自虚弱,而是源于这过于冲击、过于颠覆的猜想!如果那是他的血……那他之前在医营,看到她掌心伤口时那短暂的停顿……他强行掰开她手的检查……他那句莫名其妙的“处理得尚可”……
一切都有了截然不同、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读!
还有那枚金瓜子!狱卒从她草垫旁捡走的那枚!药渣中的金瓜子,典当玉佩的痕迹,“微”字暗记……沈砚……
他到底在做什么?!一边冷酷地将她推入地狱,一边又似乎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用这种隐晦到极致、甚至堪称残忍的方式,留下一点点痕迹?
巨大的混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迷茫,如同两只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喘不过气。恨意依旧炽烈,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迷雾的墙,反弹回来,伤得她自己体无完肤。
窝棚里的死寂和恶臭仿佛变得更加浓重。旁边那个不断抽搐的囚犯也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尸体逐渐冰冷的僵硬感。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和饥饿如同最耐心的酷吏,持续不断地折磨着她残破的身体。但此刻,精神上的巨大冲击暂时压倒了肉体的痛苦。
她必须弄清楚!她必须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看清这迷雾背后的真相,看清沈砚那张冰冷面具下,究竟藏着怎样一颗扭曲的心!
求生的意志,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尖锐探究欲的方式,重新燃烧起来,虽然火焰微弱,却异常固执。
她开始更加仔细地、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地观察这个死亡窝棚。观察那些偶尔进来拖走尸体的狱卒,观察他们蒙面布下的眼神,倾听他们零碎的交谈。
“……真是邪门了,西边崖头那场塌方……”
“嘘!小声点!上面不让议论!说是年久失修……”
“修?谁去修?那种鬼地方……不过昨天抬回来的那几个……伤得可真怪,不像是砸伤,倒像是……”
“叫你闭嘴!想进海里喂鱼吗?!”
断断续续的低语,如同拼图的碎片。西边崖头……塌方……伤得怪……像是在印证着她的某些遭遇。
她又注意到,来送那点馊臭食物的,有时不再是那个蒙面狱卒,而是一只更加枯瘦、颤抖、布满老人斑的手——是那个在医营里吓得发抖的老军医!他似乎也被派来处理瘟营的杂事,眼神里的麻木中带着更深的恐惧。
每次他来,动作都格外匆忙,看也不敢看那些囚犯,放下东西就走。
但有一次,当他放下一个破碗时,因为手抖得厉害,碗里的稀粥溅出来一些,落在云知微的手边。
那老军医慌忙地想用袖子去擦,手指无意中碰到了云知微冰冷的手背。
那一瞬间,云知微感觉到,老军医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地、在她的手背上**按了一下**。紧接着,一样极小、极硬、冰凉的东西,被他飞快地塞进了她虚握的手心里!
然后,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头也不回地、几乎是踉跄着跑开了,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云知微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她死死攥紧手心,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看向手心里的东西。
不是金瓜子。
那是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黄铜制成的**——**医药刮刀**?或者说,更像是一枚**压舌板**?但质地是金属的,非常小巧,一头是圆钝的,另一头则极其锋利,像是经常被使用打磨。
这是做什么用的?老军医为什么偷偷塞给她这个?是让她防身?还是……另有用意?
她仔细地看着这枚冰冷的金属片。在那圆钝的一端,似乎刻着几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要用指甲才能感受到的……**字**?
她将全部精神集中指尖,小心翼翼地感受着。
那似乎是……**“刮腐见新”**?
四个字。没头没尾,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意味。
刮腐见新……刮去腐烂,才能见到新肉?这是医理。可老军医塞给她这个,是什么意思?让她刮什么?刮伤口?还是……刮别的什么东西?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自己那只伤痕累累、布满血痂和污垢的左手上。
掌心……那道被干粮割破的伤口……
一个疯狂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窜起!
她不再犹豫。求生的意志和探究真相的迫切压倒了一切。
她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艰难地拿起那枚冰冷的金属刮片,对准了自己左手掌心那道最为狰狞、最为深刻的血痂——那道与沈砚腕上伤口极其相似的割伤!
金属的冰冷刺激着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她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然后用那锋利的一端,狠狠地、朝着那厚厚的血痂刮了下去!
“呃!”剧烈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但她没有停止,反而更加用力!
腐肉和黑红色的血痂被一点点刮开,剥离,露出下面鲜红的、嫩生生的新肉,鲜血再次涌了出来。
疼痛钻心,她却死死盯着那被清理出来的伤口。
除了鲜血,似乎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她想错了?老军医只是让她清理伤口避免溃烂?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瞬间,她的目光猛地凝固在那片鲜红血肉的最深处!
那里!就在伤口的最底部,紧贴着掌纹的地方,似乎嵌着一点极其极其微小的、与血肉颜色截然不同的……**暗金色的、反光的微粒**?!
那是什么?!
她忍住剧痛,用刮片更小心地、轻轻拨开那一点周围的鲜血和组织。
那不是微粒!
那是一片……比指甲缝里的尘埃还要细小的、薄如蝉翼的、**暗金色的金属碎屑**!它深深地嵌在她的掌肉里,因为极其微小,又被血痂覆盖,之前根本没有被发现!
此刻,在刮开血痂、鲜血的浸润下,它折射出了一点微弱却清晰的金色光芒!
云知微的呼吸彻底停止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震碎胸腔!
这碎屑……这材质……这颜色……
她猛地想起那枚被狱卒捡走的金瓜子!!!
难道……难道那枚金瓜子并非完整?它其实早已碎裂?而有一片极其微小的碎屑,在她紧紧攥握那半块割伤她的压缩干粮时,因为极大的力量和摩擦,竟然**深深地刺入了她的伤口深处**,留在了那里?!
而沈砚……他检查她的手掌……他腕上对应的伤……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不是想确认这片碎屑是否还在?!或者……他想取走它?!
“刮腐见新”……老军医是在提醒她这个?!他可能是无意中在替沈砚处理手腕伤口时发现了什么,感到了恐惧,又或许是基于某种残存的医者仁心,用这种方式隐晦地警告她?!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交织、碰撞、炸裂!
她死死盯着掌心血肉里那一点微小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金色碎屑。
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如此重要?重要到沈砚不惜用那种方式留下痕迹,重要到需要如此隐晦地确认或取回?
就在她全副心神都被掌心这惊人发现占据的刹那——
“哐当!”
窝棚那简陋的、用来遮挡风雪的破木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
刺眼的风雪光线瞬间涌入,映出一个高大修长、却裹挟着无尽寒意的身影。
沈砚去而复返。
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甚至透着一丝灰败,唇线紧抿,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比万年寒冰更加冷冽,此刻正精准地、毫无温度地,**直直射向云知微那摊开的、血肉模糊、正露出一点金色微光的左手掌心**!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瞬间钉死了那一点微光。
也钉死了云知微刚刚燃起的、所有探究的希望和勇气。
窝棚内空气瞬间凝固。
只剩下风雪在门外呜咽的声音。
以及云知微那颗,骤然沉入无边冰海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