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阅。”
两个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是她曾无数次临摹、艳羡,甚至带着隐秘欢喜描画过的笔迹。此刻,却像两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钉入她的眼窝,贯穿她的颅脑,将她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世界彻底击得粉碎。
已阅。
他看过了。看过了兄长这字字血泪、句句诛心的绝笔控诉。看过了那“非良人,乃豺狼”的判定,看过了“其情皆伪,婚约乃局”的真相。
然后,他写下了这两个字。平静,漠然,甚至带着一丝批阅寻常公文般的随意与……嘲弄。
没有辩解,没有否认,连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都欠奉。只有这两个字,像最终判决书上的朱砂印,盖棺定论,将她所有的痛苦、挣扎、不敢置信和残存的一丝渺茫希冀,全都变成了荒唐可笑、无人在意的独角戏。
“呃……”一声极轻的、仿佛喉咙被骨茬堵住的哽咽从云知微喉间溢出。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腥甜。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周涌来,试图将她拖入无意识的深渊。
心口那烙印之处,灼痛与麻痒骤然加剧,仿佛被这两个字引燃,化作无数细小的、燃烧的冰针,向着心脏最深处钻去!那暗红的密文在皮下灼灼发热,像活过来的诅咒。
不能晕过去。不能。
在这彻底吞噬一切的绝望中,反而逼出了一点极尖锐、极冰冷的清醒。像濒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块碎瓷,用疼痛维持着意识不散。
她死死咬着牙关,直到口腔里充满浓郁的血腥味,那铁锈般的味道刺激着她,迫使她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回那卷血书和那两个字上。
为什么?他既然看过,为何不销毁?为何要让它留在琵琶里,留给她看到?是觉得她已然蝼蚁,无力翻天,所以连掩饰都懒得做?还是……这本身也是他酷刑的一部分,要让她在身心俱碎后,再亲眼确认这血淋淋的真相,享受她彻底崩溃的模样?
恨意。从未有过的、铺天盖地的恨意,如同岩浆从心脏被撕裂的伤口喷涌而出,瞬间灼干了眼泪,烧红了她的眼睛。那恨意如此浓烈,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无处不在的剧痛和那诡异的麻痒。
她颤抖着,手指痉挛般地收紧,几乎要将那单薄的卷轴捏碎。可就在指尖用力到泛白的刹那,一种极其细微的、异于纸张的触感,从卷轴另一端传来。
那被蜡封包裹的另一端,似乎……厚度有异?
兄长绝笔的绢帛薄如蝉翼,但卷轴的轴杆处,摸起来似乎略粗一些,而且……里面好像藏着东西?
一个激灵,云知微猛地松开几乎要撕碎卷轴的手,像是怕碰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她将卷轴完全展开,凑到眼前最微弱的光线下,手指极其小心地抚摸、按压着轴杆部分。
是空的?或者说,是后来填充进去的?
轴杆是用一种深色的硬木所制,表面光滑,但与绢帛连接处有一圈极细密的接缝,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比琴腹的机关更加隐蔽。若非她此刻全神贯注,触感因情绪激动而变得异常敏锐,绝难发现。
兄长在血书之外,还藏了别的东西?还是……这又是沈砚的手笔?那“已阅”二字,是否是开启什么的指令?
一想到后者,她几乎要呕吐出来。但强烈的探究欲,或者说,一种破罐破摔、无论如何也要看清所有残酷真相的绝望驱动着她。
她再次看向自己的手指,血迹斑斑,指甲破损。她尝试用指甲去抠那接缝,但缝隙太细太紧,徒劳无功。
心口的密文灼热跳动着。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猛地将之前被镣铐磨破、仍在渗血的手腕抬起,将温热的鲜血涂抹在那木质的轴杆接缝上!
血珠渗入极细微的木纹缝隙。
等待。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那不断散发冰冷麻痒的烙印。
“咔。”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却清晰可闻的机括弹动声!
云知微屏住呼吸,看到那轴杆的一端,竟无声地滑开了一个小孔!一枚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被同样暗红色蜡紧紧包裹的丸子,从里面滚落出来,掉在她沾满血污的掌心。
蜡丸极小,却重逾千斤,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这是什么?
她捏着那枚小小的蜡丸,指尖的血液染红了它表面。是兄长留给她的最后指引?还是……沈砚留下的另一重嘲讽或陷阱?
内心的恐惧和恨意交织,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犹豫着,指尖用力。
蜡丸应声而碎。
里面没有纸条,没有新的密信。只有极少量的、一种近乎漆黑的、带着奇异苦杏仁气味的粉末,沾在了她的指腹上。那粉末触肤的瞬间,竟带来一种与她心口密文蔓延相似的、极其细微的冰冷刺痛感!
与此同时,那破碎的蜡丸内部,刻着两个比蚊足还要细小的字——
**“吞服。”**
吞服?!这诡异的、带着毒物气息的粉末?!
是谁留下的命令?兄长?还是……沈砚?
如果是兄长,他为何要用如此隐秘的方式,让她吞服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如果是沈砚……他想要她死?还是用另一种方式控制她?这粉末和她心口的密文又有什么关联?
巨大的疑虑和本能的恐惧让她手指僵住。那苦杏仁的气味钻入鼻腔,带着死亡的气息。
“哐当——!”
就在这时,牢门外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铁门撞击声!紧接着是模糊的呵斥和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正被押解进来,打破了这死寂的禁锢。
云知微吓得浑身一哆嗦,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将沾着黑色粉末的手指蜷缩进掌心,另一只手慌乱地将破碎的蜡丸残骸和那卷轴死死攥住,塞进贴身的破烂衣衫最里层,连同那焦黑的婚书残片一起。然后一把将琵琶搂回怀里,整个人蜷缩成团,面朝冰冷的石壁,屏住呼吸,假装昏死过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在她隔壁的牢门前停下。开锁声,牢门被踹开的刺耳摩擦声,重物被扔进去的闷响,以及狱卒不耐烦的唾骂。
“呸!老实待着!还以为自己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呢?叛主的东西!”
隔壁牢房传来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再无动静。
狱卒骂骂咧咧地锁上门,脚步声远去。
一切又重新归于死寂,只有隔壁牢房那微弱而痛苦的呼吸声,证明着那里多了一个和她一样沦落深渊的可怜人。
云知微依旧僵硬地蜷缩着,一动不敢动。掌心里,那沾着诡异黑粉的手指紧紧握着,冰冷的刺痛感持续传来,与她心口那灼热麻痒的密文形成诡异的呼应。
“吞服”二字,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
吞,还是不吞?
兄长的血书,沈砚的批注,这莫名出现的蜡丸密令……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这粉末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还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毒草?
隔壁那痛苦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像寒夜里即将熄灭的火星。
她孤身躺在冰冷的绝望里,掌心握着可能致命的毒药,心口刻着不明所以的密文,怀中是撕心裂肺的真相和冰冷的琵琶。前无去路,后无退路,每一个选择都可能万劫不复。
黑暗中,她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被泪水与血光浸透的、孤狼般的死寂与决绝。那冰冷的麻痒已蔓延至半身,像无形的绳索缓缓绞紧。
她慢慢抬起那只沾着黑色粉末的手,看向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