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那种剔骨剜髓的冷,从脚底溃烂的伤口钻进去,顺着血脉一路冻结到心脏。每一次被粗暴拖行的颠簸,都像有锉刀在骨头上反复刮擦,带起一阵阵令人晕厥的锐痛。云知微的意识在冰与火的煎熬中浮沉,视野被疼痛扭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狱卒油腻的皮袄、石壁摇曳的火把阴影、还有门外泼天盖地的、惨白的雪沫。
她被拖拽着,重新投入那片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黑暗。水牢的阴湿气息混杂着血腥和锈蚀味,如同实质的触手,瞬间缠绕上来,裹挟住她残破的躯体。但与之前不同,这次她被直接拖拽到水牢中央一处稍高的石台旁,石台中央凹陷,里面堆积着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余烬,散发着奄奄一息的暗红和灼人的热浪。
两个狱卒将她狠狠掼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溃烂的双脚砸在地面,剧痛让她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她蜷缩着,像一只被踩烂的虫子,透过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狱卒头子那张横肉堆积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他没再看她,反而朝着水牢入口的阴影处,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粗声笑道:“沈将军,瞧瞧!你这未过门的媳妇儿,骨头没你硬,运气倒比你好点!那破罐子里除了烂霉,屁都没有!不过嘛……”
他拖长了语调,像猫玩弄爪下的老鼠。
沉重的铁链拖曳声再次响起,比上一次更加迟缓,更加艰难,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
云知微的心脏骤然被吊起,悬在冰冷的刀尖上。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死死盯向那个再次被拖拽进来的身影。
沈砚。
他几乎是被半拖半抬着进来的,整个人像一摊浸饱了血污的破布。脸色是骇人的死灰,嘴唇干裂乌紫,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总是沉静或带着讥诮的眼睛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死亡的阴影。他赤裸的上身,新的鞭痕叠着旧的瘀伤,而最刺目的,是右肩胛骨下方那个碗口大的窟窿——血肉模糊,边缘外翻,凝固的暗红血液和惨白的碎骨隐约可见,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坏死般的黑紫色。生锈铁钩留下的创伤,正散发着腐败的甜腥气。
他被粗暴地扔在离石台不远的地方,身体软塌塌地瘫倒,溅起一片污水,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起伏,证明他还苟存着一口气。
“不过嘛,”狱卒头子慢悠悠地走到沈砚身边,用靴尖踢了踢他毫无知觉的手臂,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愉悦,“这丫头片子总归是惦记着你这位情郎的。昏迷的时候,嘴里还叨咕着什么……婚书?啧啧,真是感天动地啊!”
婚书?!
云知微猛地一震,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了她!她从未……她怎么可能在昏迷中……
狱卒头子嘿嘿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那是一张微微泛黄、边缘有些卷曲的羊皮纸。他将其展开,火光下,隐约可见上面书写着墨字,最下方是两个并排的、殷红的指印——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沈砚的。那是多年前,在云家满门荣耀、父兄皆在时,由长辈笑呵呵看着他们按下的订婚契书。荒唐,儿戏,却又真实存在过。她早已将它遗忘在记忆最角落的尘埃里,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肮脏的、充满血腥的水牢!
“瞧瞧,这可是好东西啊。”狱卒头子像展示战利品一样,将那张羊皮婚书在奄奄一息的炭火上晃了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惜啊,云家没了,你这将军也成了烂泥里的死狗。这婚约嘛……留着也是碍眼。”
他脸上的笑容骤然变得极其残忍和兴奋,眼中闪烁着施虐的狂喜。他朝旁边的壮汉一挥手。
那壮汉立刻从炭火堆里,抽出一根沉甸甸的铁钎。铁钎的前端并非尖锐,而是扁平的、打磨得异常光滑厚重,像一块小小的铁碑。此刻,那铁碑的前端正对着下方奄奄一息的炭火,被灼烤着,渐渐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周围的空气都因高温而微微扭曲。
烙铁!
不是用来烫皮肉的烙铁,而是……用来烙印文书、打上火印的那种!
他们要毁了这婚书!用最羞辱、最彻底的方式!
“不……不要……”云知微嘶声喊道,声音破碎得如同呜咽。她想扑过去,身体却被狱卒死死踩住,动弹不得。那纸婚约,代表着她早已粉碎的过去,代表着她曾经有过的、可笑而短暂的期盼,也代表着身后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与她之间,最后一点被血海和仇恨浸透的、扭曲的牵连。此刻要被当着他们的面,用烧红的烙铁彻底焚毁!这种羞辱,远比鞭挞更甚,直直刺向灵魂最痛处!
狱卒头子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哈哈大笑。他拿着那张羊皮婚书,故意在沈砚面前晃了晃,然后猛地将其按在石台冰冷粗糙的表面上!
“沈砚!睁眼看看!看看你们云沈两府最后这点脸面,是怎么没的!”
沈砚毫无反应,死寂地瘫在那里。
“啧,没劲。”狱卒头子啐了一口,似乎因为主角无法欣赏这出好戏而有些扫兴。他朝持烙铁的壮汉使了个眼色。
壮汉狞笑着,双手握紧烙铁的长柄,将那烧得通红、散发着可怕热力的扁平铁碑,稳稳地、缓慢地,朝着石台上那张单薄的、写满过往的羊皮婚书烙下去!
炽热的铁器与干燥的羊皮接触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刺耳的、令人牙酸的灼烧声猛地爆开!伴随着一股青烟急速升起,一股蛋白质烧焦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水牢的血腥味!
羊皮纸在高温下剧烈蜷缩、焦黑、碳化!上面墨写的字迹和那两枚鲜红的指印,在通红的烙铁下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瞬间化为乌有,只留下一个边缘清晰、深深凹陷进焦黑羊皮里的、狰狞的烙印痕迹——那是一个模糊的、代表作废和刑罚的官印图案!
云知微死死盯着那升起的青烟和瞬间毁灭的婚书,瞳孔放大,心脏像是被那烙铁狠狠烫穿了一个洞,呼啸的冷风夹杂着无尽的羞辱和绝望倒灌进去,冻僵了四肢百骸。最后一点属于过去的、虚幻的念想,在她眼前被彻底、粗暴地碾碎成灰烬。
然而,狱卒头子的疯狂并未停止。他的目光猛地从那张冒着青烟、彻底作废的焦黑婚书上移开,如同毒蛇般盯住了瘫倒在地、毫无声息的沈砚的后背——盯住了那片覆盖在右肩胛骨上的、狰狞丑陋的焦黑烙痕!
那是覆盖了旧日碎镜刺青的伤疤,是比废弃婚书更早刻下的屈辱印记。
“一张破纸没了,算什么?”狱卒头子脸上扭曲出一个更加变态的笑容,声音因兴奋而尖利,“沈将军背上这玩意儿,才是真真正正的……废奴之印!今天老子就发发善心,给你这旧烙印……再加深一遍!让你这辈子,到下辈子,都记得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猛地一挥手!
那壮汉刚刚烙毁婚书的烙铁,前端依旧散发着灼人的暗红,甚至因为刚才的灼烧而更加亮红刺眼!他狞笑着,调转方向,双手再次握紧烙铁长柄,对着沈砚后背那片早已被旧烙痕毁掉的皮肤,狠狠地、精准地——按了下去!
“滋啦——!!!!”
这一次的声音,远比烙在羊皮上更加恐怖!是一种湿重的、油润的、令人头皮彻底炸开的灼烧声!像是烧红的铁块猛地按进了活生生的血肉里!
“呃啊——!!!!!”
原本死寂的沈砚,身体如同被最剧烈的闪电劈中,猛地向上反弓弹起!脖颈和额角的青筋在瞬间恐怖地暴凸出来,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眼球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缩成针尖大小,里面是纯粹到极致的、无法形容的剧痛和生理性的涣散!他喉咙里爆发出根本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凄厉到变形的惨嚎,但那嚎叫只持续了半声就被剧烈的痉挛掐断,变成一种拉风箱般的、破碎的倒气,血沫和唾液不受控制地从他大张的嘴里喷溅出来!
烙铁死死地按在他的旧伤疤上,死死地压在那片早已没有完好皮肤的焦痕上!青烟更加浓烈地冒起,混合着皮肉脂肪被瞬间烧焦碳化的恶臭,疯狂地刺激着所有人的鼻腔!
剧烈的、无法想象的痛苦让沈砚的身体疯狂地抽搐、挣扎,像一条被钉死在砧板上的鱼。伤口崩裂,新鲜的血液从烙铁边缘被挤压出来,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又被高温蒸干!
云知微的呼吸彻底停止了。她眼睁睁看着那烧红的烙铁压在沈砚的血肉上,看着那恐怖的青烟,闻着那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听着他那非人的惨嚎和窒息般的倒气……视觉、嗅觉、听觉带来的三重冲击,像一把烧红的巨钳,狠狠拧碎了她的五脏六腑!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冰冷的绝望将她彻底淹没。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如同滚烫的岩浆,无声地疯狂涌出,划过冰冷的脸颊。
狱卒头子似乎终于满意了,欣赏着沈砚极致痛苦的反应,脸上露出病态的陶醉。他慢悠悠地一摆手。
壮汉这才猛地将烙铁抬起。
烙铁离开皮肉的瞬间,带起了一丝焦糊的粘连物。沈砚后背那旧烙痕的位置,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更加恐怖的黑红色深坑,皮肉碳化翻卷,边缘是灼烧出的水泡和焦痂,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的骨头!巨大的痛苦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倒在地,不再抽搐,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死去。
水牢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剩下炭火余烬轻微的“噼啪”声和那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弥漫。
狱卒头子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这场表演终于尽兴。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那张已经焦黑卷曲、印着官印的羊皮婚书碎片,又踢了踢脚下另一张同样被烙铁高温波及、边缘有些焦卷的废弃皮纸——那似乎是之前用来包裹烙铁柄的、沾满油污的破皮子。
“收拾干净!”他不耐烦地对旁边狱卒吩咐了一句,转身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个负责收拾的狱卒,弯腰想去捡起那张焦黑的羊皮婚书碎片和旁边那张破皮子。或许是石台表面不平,又或许是他笨手笨脚,他手中拿着的一根用来拨弄炭火的、前端尖锐的铁钎,无意中猛地划过——
划过的不是焦黑的婚书,而是旁边那张被烙铁高温烤得焦脆、边缘卷起的废弃破皮子!
“刺啦——”
一声轻响。
那破皮子被铁钎尖锐的前端划过,最表面那层被高温烤得焦脆的、薄薄的焦皮,竟然被整个儿刮擦了下来!
一小片极薄极轻的、半透明的焦糊皮屑,被这股力道带得飞旋而起,在空中打了个转,然后晃晃悠悠地、如同黑色的枯蝶,朝着旁边石壁上正在燃烧的那支火把飘了过去——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都被这片飘飞的焦皮吸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片薄薄的焦皮,在空中翻滚着,边缘卷曲,最终轻轻地、准确地贴在了火把最外围跳跃的、温度最高的蓝色火焰上!
就在焦皮接触蓝色火焰的瞬间——
奇迹发生了!
那片原本焦黑一片、空无一物的皮屑,在高温蓝色火焰的舔舐下,焦黑的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色、变浅、变得半透明!而就在这变得半透明的区域内,一道道纤细如发丝、蜿蜒曲折的、呈现出暗红褐色的诡异纹路,骤然显现出来!
那些纹路极其复杂,带着一种非自然的、精心设计的规律性,像是一幅微缩的、玄奥莫测的……地图?或者某种古老的符咒密文?!
虎符密文?!
云知微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猛地想起第二部分大纲里的伏笔——“焦皮显虎符密文”!
竟然是这种方式!在这张无人注意的、包裹烙铁的废弃破皮子上!以这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在高温火焰下显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正要离开的狱卒头子。他猛地回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火把上那片正在显现诡异纹路的焦皮!
那片焦皮极其轻薄,在火焰上只坚持了短短一息。
“呼——”
只是火把正常的一次跳动,气流微弱的扰动,那片承载着惊人秘密的、正在变得清晰的焦皮,就像失去了所有支撑,瞬间被彻底点燃,化为一小撮极其细微的、飘忽的黑色灰烬,簌簌落下,混入石地的污浊之中,再也无踪可寻。
仿佛从未出现过。
水牢里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更死寂的沉默。炭火的噼啪声消失了,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呼呼声。
狱卒头子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青白交错,眼神里充满了惊疑、震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焦皮化为灰烬的地方,又猛地扭头,目光像淬毒的刀子,先是射向那个吓得呆若木鸡的狱卒,然后,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重新审视和极度危险的意味,移到了瘫倒在地、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沈砚身上。
他的目光最终钉在沈砚后背那个刚刚被加深烙刻的、惨不忍睹的焦黑窟窿上,眼神变幻不定。
云知微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她看着狱卒头子那变幻莫测的眼神,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沈砚,一股比冰冷绝望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他……看到了吗?他认出那是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