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像毒蛇的信子，猛地舔破了风雪的重幕。杂沓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甲胄的碰撞声，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云知微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刺目的光亮骤然涌来，逼得她猛地闭上刺痛的眼睛，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冻痕和污血，蜿蜒而下。
“天杀的！这是怎么回事！” 守卫长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风雪的呜咽。七八个披着厚重皮袄、手持长矛利刃的守卫围拢过来，火把高举，将这片被鲜血和死亡玷污的雪地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出雪地上那两具被狼群撕扯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残骸。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有形的幕布，沉沉压了下来。
守卫们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忍不住干呕起来。眼前惨烈的景象，超越了他们对这片苦寒矿场日常残酷的认知。
“是她！一定是她！” 一个尖利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响起，矛尖直指瘫坐在雪地血泊边缘、满身狼狈污秽的云知微，“云知微！是她干的！我听见狼嚎了！狼把她护在中间，只咬死了赵五和疤脸！”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淬了毒的钢针，齐刷刷钉在云知微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惊疑、恐惧，还有迅速堆积起来的、如同实质的憎恨与杀意。在这些人眼中，她不再是那个流放的罪臣之女，而是一个召唤恶狼、生啖人肉的妖物！
守卫长，一个满脸横肉、眼袋浮肿的魁梧男人，大步踏前。他腰间悬挂的沉重铁尺随着步伐哐当作响，靴子踩在浸透了热血的雪地上，发出令人齿寒的“咯吱”声。他停在云知微面前，巨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汗臭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妖女！” 他俯视着她，声音低沉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是你引来的狼？还是你用了什么邪术害死了他们？”
云知微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被鞭子抽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艰难地抬起头，试图看清守卫长的脸，但刺目的火光和眩晕感让她眼前一片模糊的重影。喉咙干涩灼痛，仿佛被砂石磨过，她张了张嘴，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不…是…狼…”
“还敢狡辩！” 守卫长猛地抬脚，厚重的皮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在云知微的胸口！
“呃啊——！” 剧痛如同炸雷在胸腔内爆开！云知微眼前一黑，身体被巨大的力量踹得向后翻滚，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又狼狈地滚进了矮胖子监工那滩尚未完全冻结、粘稠腥臭的内脏污血之中！温热滑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她半边身体，浓烈的血腥和脏器特有的腐败气味汹涌地灌入她的口鼻！
“呕——咳咳咳！” 强烈的恶心感翻江倒海，她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胆汁混合着血沫从嘴角溢出，滴落在污秽的雪地上。冰冷的雪泥和温热的污血同时紧贴着她的皮肤，带来地狱般的酷刑折磨。
“搜！” 守卫长冷酷的声音如同判官的铁律，“看看这妖女身上藏了什么邪物！能引来恶狼的东西，绝不能留！”
两个守卫立刻上前，粗暴地将蜷缩在污血里的云知微拽了起来。冻得僵硬的囚服被毫不留情地撕扯开，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激得她浑身剧烈痉挛。粗糙肮脏的手在她身上粗暴地摸索着，检查每一个可能藏匿东西的角落。那不仅仅是搜查，更是一种带着羞辱意味的凌迟。云知微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皮肉，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她闭上眼，任由屈辱的泪水无声滑落，混入脸颊上冰冷的污血。不能反抗，反抗只会招致更疯狂的报复。她像一块被丢在砧板上的死肉，任由宰割。
“头儿！有东西！” 一个守卫在她紧握成拳、沾满血污的右手处发现了异常。她握得那样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灵魂最后的锚点。
“掰开！” 守卫长命令道。
守卫粗暴地、一根根地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剧烈的疼痛从指关节传来，仿佛骨头要被生生掰断。云知微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去对抗，去守护掌心里那一点冰冷坚硬的触感——那是她唯一的光，唯一的谜底，连接着沈砚那道狰狞旧疤的唯一线索！不能丢！死也不能丢！
“妈的，还挺硬！” 守卫咒骂着，加大了力道。伴随着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指骨错位声，云知微右手的小指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软软垂下。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闷哼一声，紧握的力道终于松懈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那枚粗糙的、染着云知微指间鲜血和雪泥的骨哨，被守卫粗暴地从她掌心抠了出来！
“哈！找到了！” 守卫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罪证，兴奋地将骨哨高高举起，呈给守卫长，“头儿您看！就是这鬼东西！肯定是她用这个引来的狼！”
守卫长接过那枚小小的骨哨，眯起浑浊的眼睛，就着火光仔细端详。粗糙的骨质，看不出什么材质，形状也平平无奇，上面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黑黄的泥垢。
“邪门玩意儿…” 守卫长厌恶地皱紧了眉头，仿佛捏着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他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轻蔑和毁灭欲的狞笑。他目光扫过云知微那张沾满污血、写满绝望和死死盯着骨哨的脸，那眼神里的执念让他更加不快。
“留着就是祸害！” 他冷冷地宣判，手臂猛地一扬！
一道小小的、沾满污秽的骨色弧线，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划破冰冷的空气，精准无比地落入了旁边不远处一个半埋在雪地里、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污物桶中！
“噗嗤”一声轻响，如同心碎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落在云知微耳中，却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她眼睁睁看着那枚骨哨，那枚刚刚还被她视若生命、寄托着所有疯狂猜测和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信物，消失在漆黑粘稠、漂浮着秽物的污浊桶底！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云知微死死咬住的牙关！那声音饱含着被彻底碾碎灵魂的剧痛和绝望，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撕裂了风雪呼啸的夜空！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按住她的守卫，像疯了一样扑向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污物桶！肮脏的桶沿冰冷刺骨，浓烈的腐臭气味熏得她几乎窒息。她不管不顾地将双手狠狠插入那冰冷粘稠、令人作呕的污秽之中！冻疮破裂的手指在粘腻的秽物里疯狂地搅动、摸索！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她的衣袖，刺骨的寒意和无法形容的恶心感如同毒蛇缠绕上来。
“拦住她！这疯婆子！” 守卫长厉声喝道。
守卫们一拥而上，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将她硬生生从污物桶边拖开！她的双手沾满了黑黄色的秽物，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还在徒劳地向前伸着，徒劳地抓挠着空气，仿佛想要抓住那已经沉入无尽污秽深渊的微光。冰冷的污水顺着她的手腕、手臂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在雪地上留下肮脏的痕迹。
“嗬…嗬…” 云知微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污物的恶臭。她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雪地上，任由冰冷的雪水浸透单薄的衣衫。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子、如今却盛满了无尽痛楚和灰烬的眼睛，空洞地、死死地瞪着那个吞噬了骨哨的污物桶。希望被彻底掐灭，连同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都被抽干。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绝望。风雪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她脸上，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连那浓烈的血腥味，仿佛都远去了。
守卫长看着瘫软如泥、眼神空洞的云知微，嫌恶地啐了一口浓痰，精准地吐在她沾满污秽的手边。“晦气！把这妖女拖到黑屋去！关起来！天亮再审！把这两堆烂肉拖去喂狗！”
守卫们应声而动，两人粗暴地架起云知微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身体，拖行在冰冷的雪地上。她的双腿无力地在雪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沾满污秽的双手垂落着，指尖还在无意识地抽搐。风雪灌进她敞开的衣襟，带走最后一丝微弱的体温。
就在她被拖行经过那个污物桶的瞬间，就在她空洞绝望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那漆黑的桶口时——
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反光，在桶底粘稠的污秽深处，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云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骨哨！骨哨是哑光的骨质，不会反光！
那是什么？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甚至暂时压过了铺天盖地的绝望！
借着守卫手中火把摇曳的光线，她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心力去捕捉那桶底污秽中的异物轮廓！
模糊…肮脏…半掩在秽物之下…但那形状…那隐约可见的弧度…
像一个…小小的…铃铛？
青铜色？上面似乎…还带着半截断裂的细链？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混沌的脑海！一个更深的、带着不祥寒意的记忆碎片猛地炸开！——第190章，水牢！沈砚替她承受穿骨铁钩之刑时，那钩子上…不正挂着半枚青铜铃？！
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冻结！
守卫长似乎嫌手上沾染了骨哨的“晦气”，正从旁边抓起一把干净的雪，用力地、慢条斯理地搓着手，仿佛要将什么看不见的污秽彻底洗去。雪沫在他粗大的手指间簌簌落下。
“头儿，这妖女怎么处置？黑屋冻一夜，怕是活不到天亮了。” 一个守卫看着云知微惨不忍睹的模样，低声问道。
守卫长搓手的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瞥向被拖行在雪地里的云知微，那眼神如同看着一堆即将被清扫的垃圾。他甩了甩手上的雪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冷酷：“死了倒省事。拖过去，锁好门。真冻死了…报个‘意外暴毙’，上头也不会为一个罪奴费心。”
风雪呼啸着灌入云知微的耳朵，守卫冷酷的宣判却比风雪更冷，更清晰地砸在她的心上。冻死…意外暴毙…像处理掉一条无用的野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燃烧后彻底冷却，凝固成一片比风雪更冷的死寂坚冰。她没有再看守卫长，也没有再看那个污物桶。她的目光越过纷飞的大雪，投向矿场边缘那片深不可测、吞噬了头狼和狼群的黑暗。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被拖入更深的黑暗，消失在守卫火把光芒的边缘时，一声极其微弱、极其压抑、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嘶哑气音，艰难地溢出她破裂的唇：
“…它…会…响…”
声音太轻，太破碎，瞬间就被狂暴的风雪撕扯得无影无踪。
拖着她的守卫毫无所觉。
正在用雪擦手的守卫长动作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个污物桶的方向。桶口漆黑，死寂一片，只有风雪卷起的雪沫偶尔落入。
是幻听？还是那妖女临死的呓语？
他皱了皱眉，心头莫名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安。随即，他用力甩掉最后一点雪屑，将这微不足道的异样感抛诸脑后，粗声命令道：“动作快点！磨蹭什么！”
云知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通往黑屋的、更浓重的黑暗甬道里。
风雪更紧了，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尖啸。在守卫长转身离去、火把光芒移开的瞬间，在那片被遗忘的、散发着恶臭的污物桶深处，那半枚被污秽浸透的青铜断铃，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极其轻微地、无声地…震颤了一下。
与此同时，在矿场围墙之外，那片无边的、风雪肆虐的黑暗山林深处，一声悠远、苍凉、带着无尽悲怆的狼嗥，穿透层层风雪的阻隔，隐隐约约，如同泣血的挽歌，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