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是撕开混沌的利刃。
云知微的意识从无边的黑暗深渊里被狠狠拽回,仿佛溺水之人骤然破水,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濒死的嘶鸣。冰冷刺骨的寒意率先包裹了她,如同无数根钢针扎进骨髓,激得她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她发现自己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脸颊贴着湿漉漉、混杂着碎冰碴的泥泞。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泥腥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狼臊气。
是雪。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裸露的皮肤,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来针扎似的疼。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视野被一片刺目的白和沉重的灰黑占据。眼前是矿场边缘一片开阔的、被薄雪覆盖的荒地,远处是影影绰绰、如同蹲伏巨兽般的连绵矿洞轮廓。更深更沉的夜穹压在上面,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吝啬地撒下微光。
脚踝处!
那被腐药涂抹过的地方,此刻正爆发着无法言喻的恐怖痛楚!那痛不再是单纯的溃烂之苦,而像是有什么活物钻进了皮肉深处,正贪婪地啃噬着她的筋骨!每一次啃咬,都伴随着滚烫的灼烧感,仿佛里面被点燃了一簇阴毒的火苗,火苗舔舐着神经,发出无声的尖叫。她甚至能“感觉”到伤口周围的血肉在毒性的侵蚀下,正一点点变得僵硬、坏死,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粉碎。
“呃……”一声破碎的痛吟从喉咙深处挤出,立刻被凛冽的寒风撕碎。她想蜷缩起来,哪怕只是缓解一丝丝这地狱般的折磨,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僵的木偶,沉重得抬不起分毫。只有那脚踝处的剧毒之火,在疯狂燃烧,提醒着她这具残躯还活着,还在承受。
“跪好!贱骨头!谁让你趴着的!” 监工粗嘎的咆哮伴随着沉重的皮靴踏雪声由远及近。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几双沾满泥雪的破旧皮靴。冰冷的鞭梢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她早已麻木的脊背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疼痛是叠加的,新伤叠着旧痛,却奇异地被脚踝处那更胜一筹的啃噬剧痛压了下去,显得遥远而隔膜。
“装什么死!给老子跪直了!” 另一只靴子粗暴地踹在她腰侧。剧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身体被巨大的力量踢得翻滚了小半圈,从趴伏变成了侧卧。冰冷的雪泥灌进颈窝,激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哆嗦。
“哼,就你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也配惊动上面那位爷亲自过问?”一个监工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嘲弄和不解,“丢这儿喂狼正好,省得污了爷的眼!”
“少废话,上头让跪足三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另一个声音更冷硬,“盯紧点,别让她真死了,死也得死在时辰之后!”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远去,留下她独自在越来越猛烈的风雪中挣扎。每一次试图移动身体,脚踝处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有无数细小的钢锯在同时锯着她的骨头,伴随着毒火灼烧的滋滋声。冷汗刚渗出毛孔,就被刺骨的寒风冻成冰晶,黏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撞击都震得头痛欲裂。视线越来越模糊,雪地、矿洞、灰暗的天,都扭曲旋转起来。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液体猛地泼在她脸上!
“咳!咳咳咳!” 她猝不及防,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疼痛。那液体带着浓重的尿骚味,瞬间冻结在她脸上、睫毛上,结成了薄薄的冰壳。冰冷的羞辱感比那尿液本身更刺骨,像无数根毒刺扎进心里。
“醒醒神!想冻死可没那么便宜!” 泼尿的监工狞笑着,肮脏的皮靴踩在她无力支撑、垂落在雪地上的手背上,狠狠地碾磨着。
指骨在靴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尖锐的疼痛终于穿透了脚踝处那铺天盖地的毒火折磨。她猛地抽气,身体因这新的痛楚而痉挛了一下。
“看清楚了,”监工弯下腰,那张被冻得通红、布满横肉的脸凑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恶意的嘲弄,“沈将军交代了,要你‘清醒’地跪着,好好‘反省’!敢再晕过去,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清醒’!” 他刻意加重了“沈将军”和“清醒”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云知微的耳膜和心脏。
沈砚!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惊雷,在她早已被痛苦和寒冷占据的脑海里轰然炸响!那被刻意压抑、深埋在血肉骨髓里的恨意,如同沉寂的火山被瞬间点燃!毒火啃噬的剧痛、冻僵的四肢、脸上的污秽、手背的碾压……所有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疯狂地燃烧起来,烧得她眼前一片血红!
是他!果然是他!那罐腐药!那罐出现在废弃矿坑边缘、被她当作救命稻草的腐药!是他安排的!他不仅要她死,还要她在这极致的痛苦和屈辱中,清醒地感知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被毒火焚尽!连昏迷都成了奢望!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她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自己舌尖被咬破的血腥味,才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吐!不能在他派来的爪牙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指甲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冻土里,刺骨的寒意透过指尖蔓延上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对抗体内毒火的虚假慰藉。
监工似乎很满意她眼中骤然燃起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恨火,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风雪更大了。狂风卷着雪片,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寒冷像活物,无孔不入地钻进单薄破烂的囚衣,啃噬着仅存的热量。脚踝处的毒火在寒冷的外界刺激下,仿佛燃烧得更加猛烈,那啃噬的痛感愈发清晰,像有细小的毒牙在一口口撕扯她的筋肉。身体在冰与火的夹缝里剧烈地颤抖着,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剧烈的痛苦和刺骨的寒冷中明灭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已到永恒。就在她觉得自己即将被这无休止的痛苦和寒冷彻底吞噬、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之际,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硌在了她死死抠着冻土、已经失去知觉的右手掌心之下。
是什么?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那股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倒下的、对沈砚刻骨的恨意,驱使着她凝聚起最后一丝气力。被冻得僵硬麻木的手指,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蜷缩起来,试图去触摸那个硌着她的异物。
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的、非金非石的触感。似乎是一截……骨头?很短,不过寸许,表面异常光滑,像是被摩挲过无数个年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浸透了岁月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的光滑。它的一端是平的,另一端则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小孔。
骨哨?
那个念头如同微弱的光,在她混沌的意识里一闪而过。这荒僻苦寒的流放矿场,怎会有这种东西?是哪个苦役偷偷藏匿的遗物?还是……
她想起那个在矿洞深处响起的、轻捷而压抑的脚步声。是他吗?是那个丢下药罐的人?这东西……是他故意留下的?还是在她昏迷被拖出来罚跪时,无意中从身上掉落的?
混乱的思绪被一声低沉、悠远,带着无尽野性和冰冷杀意的嗥叫骤然打断!
呜——嗷——
那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入耳中,仿佛就在不远处!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更多的狼嗥此起彼伏地响起,从四面八方传来!凄厉、凶残、饥饿,交织成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之网,瞬间笼罩了这片雪夜荒原!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最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云知微!她猛地抬头,循着那嗥叫声望去!
风雪稍歇的间隙,惨淡的星光和雪地的反光,勾勒出不远处稀疏枯树林边缘的轮廓。就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双、两双、三双……幽绿色的光点,如同鬼火般,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是狼!一群狼!
它们如同从地狱裂缝中踏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踩着厚厚的积雪,缓缓从枯树林的阴影里踱步而出。强壮的身躯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爪印,灰黑色的皮毛在风中微微拂动,闪烁着油亮而危险的光泽。尖利的獠牙在微光下泛着惨白,垂涎的口水滴落在雪地上,瞬间冻结成冰。
为首的那头巨狼,体型格外庞大,几乎有小牛犊大小。它颈项间似乎套着个东西,随着它头颅的摆动,在星光下反射出一点黯淡的金属光泽。那光泽的形状……极其眼熟!
云知微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她死死盯着那头狼王颈项间晃动的金属项圈,那上面模糊的、被雪尘覆盖了大半的刻痕……
那轮廓……那线条……
分明是——沈砚军旗上的那只浴火展翅的玄鹰徽记!
冰冷刺骨的绝望,如同脚下这片冻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将她死死冻在原地。脚踝处的毒火仍在疯狂啃噬,却再也无法点燃她一丝一毫的力气。是沈砚!他不仅要她中毒痛苦而死,还要让她在意识清醒时,被他豢养的恶狼撕成碎片!这哨子……这骨哨……是召唤这些畜生的东西?还是……他故意丢给她,让她在绝望中试图吹响,却引来更残酷的终结?
狼群已经散开,呈一个松散的半圆,缓缓地、充满压迫感地朝着她这个在雪地中唯一“新鲜”的、散发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猎物包围过来。幽绿的眼眸锁定了她,里面只有纯粹的、对血肉的贪婪。
那头佩戴着玄鹰项圈的狼王,缓缓走到了最前方。它没有像其他狼那样低伏身体做出扑击的姿态,反而微微昂起巨大的头颅,冰冷的绿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雪地里蜷缩颤抖的、如同蝼蚁般的云知微。那眼神,冰冷、漠然,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近乎人性化的残忍。仿佛它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即将被撕碎的肉。
它张开巨口,一股浓烈的、带着腐肉气息的腥风扑面而来。森白的獠牙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涎水如同粘稠的丝线,从齿缝间不断滴落。
云知微的意识在剧毒、严寒和极致的恐惧中,终于绷紧到了极限。视野开始剧烈地晃动、旋转、变暗。就在意识彻底陷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刹那,她的目光死死定格在狼王那冰冷的绿瞳上。
那瞳孔深处,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苍白如鬼,满脸污秽冰霜,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恨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疯狂。
以及,她那只紧握着冰冷骨哨、指甲因过度用力而刺破掌心、染红了哨体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