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沈府新漆的朱红廊檐上,碎裂成一片凄厉的白噪。婚房内,那对燃了整夜的龙凤喜烛终于淌尽了最后一滴红泪,烛芯“噼啪”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旋即湮灭于黑暗。最后一点暖光消失的刹那,云微袖中冰冷的匕首无声滑入掌心。
她盯着沈砚。他依旧穿着那身刺目的喜服,只是襟前大片深褐色的血渍早已干涸板结,像一块丑陋的痂,牢牢扒在象征“百年好合”的缠枝莲纹上。他靠着冰冷的拔步床柱,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每一次压抑的呛咳都让肩背剧烈起伏,唇边新溢出的血线蜿蜒而下,在惨白如纸的下颌上开出绝望的花。
“毒酒的滋味,好受么?” 云微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每一个字都精准扎向他,“三皇子赐下的‘贺礼’,你代我饮得……可还痛快?” 她步步逼近,绣着金线的沉重嫁衣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毒蛇游走,“沈砚,你处心积虑,毁我家门,害我父兄,如今连我这条命,也一并拿去吧!何必惺惺作态,演这舍身相护的戏码?恶心!”
沈砚抬起沉重的眼帘,那双曾映着上元灯火、也曾藏着春闱心事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片沉寂的死水。他张了张口,未语,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更多的血沫喷溅在身前,落在云微曳地的裙摆边缘,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
“……不是戏。” 他终于挤出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微微……不能……有事。” 他的目光艰难地投向梳妆台上那面青铜合欢镜——那是他母亲唯一的遗物。镜身古朴,背面缠枝莲纹深处,隐约有未显的刻痕,仿佛藏着一段被时光尘封的泣血长诗。
“住口!” 云微像被毒蝎狠狠蜇中,浑身剧震,匕首的寒光映亮她眼中滔天的恨与痛,“你不配叫我这个名字!这世上唯一能唤我‘微微’的人……早被你害死在西北的风沙里,连尸骨都寻不回了!” 兄长的面容在泪雾中浮现,那个会在上元夜将她扛在肩头看灯、会偷偷塞给她兵书批注的兄长……她的世界,早在那场“意外”的边关战报传来时,就已彻底崩塌。而眼前这个人,就是崩塌的推手!是血仇的元凶!
恨意如岩浆冲破理智的堤坝。她猛地扬起手臂,寒光凛冽的匕首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刺沈砚心口!
沈砚没有躲。他甚至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青灰的眼睑下投下一片死亡的阴影,嘴角却奇异地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仿佛解脱。
就在刀尖即将刺破那身染血的喜服时,云微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无力垂落在身侧的手。那只曾执笔批注、也曾于雨夜替她拭去泪痕的手,掌心赫然烙印着一片狰狞扭曲的焦痕——那是他为了从火盆中抢出她家传《织经》残页留下的烙印!那焦黑的纹路,此刻竟诡异地与她父亲临终前死死攥住她手时,指甲掐入她掌心的位置……重合了!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劈入脑海!父亲最后那口未能吐尽的血,那指尖痉挛着指向沈砚却终究无力垂落的手……还有那被沈砚衣袖匆忙擦拭掉的血书末字……当时被恨意蒙蔽的一切细节,此刻带着血腥的锐利感,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匕首的去势硬生生凝滞在半空,距离沈砚的心口,不过一寸。冰冷的锋刃因她手臂的剧烈颤抖而发出细微的嗡鸣。
“为什么……” 云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恨更甚,“……为什么是你掌心的伤……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位置……”
沈砚缓缓睁开眼,眸底是深不见底的悲怆,他看着她,像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的、无法挽回的浩劫。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面青铜合欢镜,仿佛被冥冥中的怨气与血气所激,镜背深处那些潜藏的刻痕,竟在窗外惨白闪电的刹那映照下,幽幽地浮起一层极其微弱的、诡异的青绿色磷光!光晕流转,几个笔画繁复的古老篆字在磷光中若隐若现——
“此恨……”
云微的眼瞳骤然收缩!镜背有字!那被尘封的、未完的《长恨歌》续句?!
她猛地扭头看向铜镜,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那磷光闪烁不定,字迹模糊难辨,她下意识地朝前踉跄一步,只想看得更清楚些。
“此恨……后面是什么?!” 她失声追问,仿佛那镜中藏着她所有痛苦与谜团的唯一解答。
然而,就在这心神激荡、视线被铜镜牢牢攫住的一瞬——
“噗!”
利器刺入血肉的沉闷声响,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
不是她的匕首。
云微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头。
只见沈砚的胸膛之上,赫然多了一截寒光闪闪的菱形镖尾!暗器自后心透入,前胸穿出,精准地钉在心脏的位置!鲜血正顺着镖尾的血槽,疯狂地喷涌而出,瞬间将他胸前那片干涸的旧血渍重新染成一片刺目惊心、不断扩大的鲜红沼泽!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一震,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云微一眼,那眼神复杂到极致,有来不及诉说的千言万语,有终于解脱的释然,有无尽的担忧,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直挺挺地向前轰然栽倒!
“沈砚——!!!”
云微凄厉的尖叫撕裂了雨夜的死寂。她下意识地扔掉匕首,张开双臂想去接住他倒下的身体。太迟了。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梳妆台坚硬的棱角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随即,那面刚刚浮现诡异磷光的青铜合欢镜,被他倒下的身躯猛地带落。
“哐当——!”
一声尖锐刺耳、仿佛能割裂魂魄的巨响炸开。
青铜古镜狠狠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无数锋利的碎片如死去的蝶翼般飞溅开来,映着窗外惨白的电光,也映出云微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她眼中崩塌的世界。
碎片纷飞中,一块最大的残片翻滚着落在她脚边,镜背朝上。那道诡异的青绿色磷光尚未完全熄灭,在碎裂的纹路间,那个“此”字的笔画旁,另一个字被裂痕粗暴地撕扯开,只留下一个鲜血淋漓、残缺狰狞的部首——
**“心”** 字的一半,孤零零地躺在血泊里,如同被剜出的、尚在抽搐的半颗心脏。
冰冷的碎镜边缘,正贪婪地吮吸着沈砚身下急速蔓延开来的、温热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