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微蜷在兄长生前的书房里,寒意如毒蛇钻进骨髓,又疼又冷。断裂的玉带钩死死抵着掌心,尖锐的断口硌进皮肉,那点锐痛却奇异地压住了心口翻搅的绞痛。沈砚送来的药,她已三日未碰。每一次昏沉欲睡,眼前都是父亲临终前呕血的模样,枯槁的手死死攥着她,指甲几乎掐进她腕骨里,喉头嗬嗬作响,徒劳地翕张,终究没能吐出那个完整的名字——只剩一个染血的“沈”字刻在眼底。
“勿信沈……”
父亲最后的气息喷在脸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绝望。那个未尽的字,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也是勒进心口的绞索。
窗外又飘起冷雨,敲打着窗棂,如同无数细碎的鬼哭。她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臂弯,兄长生前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这方寸之地——墨香、松烟,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少年人的清冽阳光味道。她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兄长云湛倚在窗边看书,阳光勾勒着他清朗温润的侧脸,听见她脚步声,便抬起头,笑容干净得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微微来了?”
“阿兄……”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破碎在冰冷的空气里,只有窗外的雨声作答。
掌心传来更深的刺痛。她摊开手,断裂的玉带钩静静躺在那里。青白玉质,温润内敛,是兄长束腰之物,也是他十六岁生辰时父亲亲手所赠。一场惨烈的边关之战后,只有这染血的断钩被送回了云家。断裂处,如同兄长戛然而止的年华。
她记得兄长接到这玉钩时的欣喜,指尖珍重地抚过玉身:“此物,当伴我建功立业,护我云家安宁。” 言犹在耳,人已成灰。家国安宁?何其讽刺!
指腹摩挲着断口处一道极细微的凹痕,那是兄长惯常放置拇指的地方。摩挲间,指尖猛地一滞!那凹痕之下,竟有一处极其隐蔽、与玉质纹理几乎融为一体的凸起!若非如此专注地抚触,绝难察觉。
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压过了胸腔里窒息的闷痛。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闪电般劈入混沌的脑海。她猛地起身,踉跄着扑到兄长惯用的那张宽大紫檀书案前。案面光滑如镜,映出她苍白如鬼的脸。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手指颤抖着,沿着书案底部熟悉的木纹摸索。指尖触到一处微不可察的接缝,记忆中兄长曾有一次失手打翻砚台,墨汁渗入此处,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深色印记。
就是这里!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将断裂的玉带钩凸起的那一端,狠狠按进那处接缝的凹槽!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撼动灵魂的机括弹响,在死寂的书房里如同惊雷炸开!书案侧面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厚重挡板,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幽暗洞口!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混杂着陈年积尘的呛人土腥、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般的血腥、还有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无声腐烂的阴冷霉味。这气息像一只冰冷黏腻的手,狠狠扼住了云微的喉咙。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呛咳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肺叶如同被这腐朽的空气灼伤。密室里没有光,浓稠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下来,带着无声的警告和吞噬一切的恶意。
沈砚那张俊美却模糊不清的脸,父亲临终时绝望染血的唇,兄长温煦如阳的笑靥……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中疯狂冲撞撕扯。掌心的断钩硌得生疼,是唯一冰冷的真实。
“阿兄……”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你……引我来的吗?”
黑暗里无人回应,只有她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在狭窄的甬道里回荡,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又反弹回来,如同鬼魅的嘲笑。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那扇洞开的黑暗,是兄长留给她的最后谜题,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摸索着墙壁,指尖触到一片湿滑冰冷的苔藓。一步,又一步。脚下的石阶异常湿滑,带着一种不祥的粘腻感。黑暗中,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之上。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终于触到一片相对平坦的地面。
密室狭小得令人窒息,几乎转不开身。浓得令人作呕的腥腐气源头,就在前方!
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直贴身藏着的火折子。冰冷的铜壳硌着掌心。用力一甩,微弱昏黄的火苗挣扎着亮起,如同风中残烛,勉强撕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火光跳跃,首先映亮的,是地上一大片早已干涸发黑、却依旧狰狞刺目的血迹!那血迹泼洒的形状,像一只垂死挣扎的恶兽留下的爪痕,一直蔓延到角落一个半开的陈旧木箱边缘。
云微的呼吸瞬间停滞,胃里翻江倒海。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火折子微弱的光晕缓缓上移——
墙壁!
触目惊心!
整面斑驳的石墙上,布满了无数道深深刻划的痕迹!凌乱、癫狂、绝望!有的像是用指甲生生抠抓出来的,深可见石屑;有的则像是被什么尖锐的利器反复劈砍,留下纵横交错的惨烈沟壑。每一道痕迹都浸透着一种足以将人逼疯的狂怒、不甘和无边无际的痛苦!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喉咙,又被她死死咬住的手背堵了回去。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这满墙的绝望,是谁留下的?是阿兄吗?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视线被泪水冲刷,她踉跄着扑到那染血的木箱前,仿佛那里有唯一的答案。箱盖半敞,借着颤抖的火光,她看清了里面散乱堆叠的东西。
几卷边缘磨损、染着同样暗褐血渍的军报!那熟悉的制式,正是兄长生前常处理的边关急报!血……是阿兄的血吗?
她抖得几乎握不住火折子,不顾一切地伸手进去,抓起最上面一卷。
入手冰冷、僵硬。羊皮卷粗糙的触感下,是早已干涸板结的血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她颤抖着展开,火光跳跃,照亮了卷面上大片大片刺目的、发黑的血污,几乎完全覆盖了原本的字迹!
“……癸酉冬月……西夏左翼军……突袭……断魂谷……”几个被血浸透、勉强可辨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前发黑。
断魂谷!那是阿兄……殉国之地!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她弯下腰,大口喘息。泪水砸在冰冷的、染血的羊皮卷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发疯似的翻找,一卷,又一卷……全是断魂谷!全是血!全是……阿兄最后绝望的呼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血色和痛苦彻底吞噬时,指尖触到了箱底最深处一卷异常不同的军报。
它被压在最下面,卷身异常干净,没有沾染一丝血迹。材质似乎也略有不同,触手更薄,带着一种奇异的柔韧感。
她将它抽了出来。
火光下,这卷军报呈现出一种近乎惨白的颜色。展开——
空无一字!
整卷军报,从头到尾,一片刺眼的空白!
怎么会?
巨大的疑窦瞬间压过了悲恸。为什么在记录着阿兄血战的染血军报之下,会藏着这样一份诡异的空白卷?它为什么如此干净?它想隐藏什么?或者说……它等待着什么?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幼时随父亲去观星台,曾听司天监的老官提过一种密写之术,需用特殊药水书写,寻常不可见,唯遇……磷火?
磷火!
她脑中轰然一响!几乎是同时,握在另一只手中的火折子,那跳跃的、温度并不高的昏黄火苗,无意间靠近了这份空白的军报!
奇迹——或者说,更深的、令人血液冻结的恐怖——发生了!
在那微弱的火舌舔舐下,原本惨白空无一物的卷面上,竟如同被无形的笔锋划过,一行行细小的、闪烁着幽绿色冷光的字迹,诡异地、无声地浮现出来!
那光,绿得妖异,绿得疹人,如同九幽之下窥探人间的鬼眼!
云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她死死盯着那行在磷火下幽幽浮现的字迹,每一个闪着绿光的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刺穿她的心脏!
那字迹……那字迹她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