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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神代葬歌
“家”,这个字眼在锈水街是一种奢侈的讽刺。对沧溟而言,它只是一个在巨大废弃管道网络中勉强隔出的狭小空间,金属内壁永远沁着冰冷的湿气,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霉斑以及廉价消毒水混合的味道。这里隔绝了街面上大部分的酸臭与喧嚣,却隔绝不了无孔不入的绝望。
唯一的光源,是一盏用废弃零件拼凑、能量极其微弱的莹光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角落那张铺着薄褥的小床。
小禧就躺在上面,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沧溟无声地走进来,蒙着黑布的脸转向床的方向。即使不用“看”,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女儿身上散发出的不正常的热度——那股灼热、混乱的能量场,如同在她幼小的躯体内点燃了一场寂静的山火。
他走近,蹲下身,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出,拂开女儿额前被汗水黏住的发丝。指尖传来的触感滚烫惊人,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
小禧的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浅薄。昏睡中,她似乎被困在某个无法醒来的梦魇里,眉头紧锁,身体偶尔会轻微地抽搐。
然后,他听到了。
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音节,从小禧干裂的唇间溢出。
那不是孩童的梦呓,也不是痛苦的呻吟。那是一种……古老的,拗涩的,带着奇异韵律和沉重力量的音节组合。每一个音节的吐出,都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更不属于这个贫民窟女孩的庄严与悲怆。
沧溟的身体骤然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
他认得这调子。
不,不仅仅是认得。是刻印在灵魂深处,曾被无数次吟诵,又被他强行埋葬的……记忆丧钟。
神代葬歌。
那是遥远到几乎被视为神话的年代,用于送别陨落神只的安魂之曲。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对世界规则的理解,对生命终焉的哀悼,对力量归于虚无的礼赞。这种知识,早已随着神代的终结而湮灭,只在某些最古老、最禁忌的典籍碎片中可能存在只言片语。
一个在锈水街出生、长大的贫民窟女孩,绝无可能知晓,甚至连听都不应该听说过。
可她此刻,正用微弱的气息,哼唱着这首为神只送行的挽歌。
沧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窒息般的痛楚。黑布之下,他空洞的眼眶仿佛能“看”到那无形的、源自血脉或是更深层次联系的厄运,正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女儿脆弱的生命。
“小禧……”他沙哑地低唤,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握住女儿滚烫的小手,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与安抚。然而,在接触到父亲手掌的瞬间,小禧在昏睡中无意识地一挣,手臂挥动,碰倒了靠在床头的一个简陋画板。
“啪嗒。”
画板掉落在地,发出轻响。
沧溟下意识地“低头”,感知力聚焦在那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画纸上。那是用小禧偶尔在垃圾堆里找到的、几乎失效的廉价“情尘”涂抹的图画。情尘,那种能激发短暂愉悦情绪的粉末,在小禧手中,成了她描绘内心世界的唯一颜料。
画纸上的图案歪歪扭扭,色彩因为情尘的不稳定而显得斑驳怪异。
其中一张,清晰地画着一座高大、耸立的烟囱,烟囱顶部涂着一团浓密的、仿佛在翻滚的黑色烟雾。烟囱的旁边,是几个用扭曲线条勾勒出的、手拉着手的小人。他们跳跃着,姿态夸张,脸上用更鲜艳的色点标注出“欢笑”的表情。
一座冒烟的高大烟囱。
旁边是欢笑跳跃的扭曲小人。
这幅画……
沧溟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流萤巷。旧糖果工厂!那个他刚刚告诉治安官雷顿,下一个可能出现干尸的地方!那个他凭借感知到的“神血腐臭”浓度推断出的地点!
小禧的画,精准地“预言”了案发地?
不,不是预言。是感知?是共鸣?还是……某种更可怕的牵连?
干尸,神血腐臭,葬歌,预言般的涂鸦……
这几条原本看似杂乱的线索,此刻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交织,瞬间串联成一条闪烁着不祥光芒的锁链。锁链的一端,连着那具被抽干一切的尸体,连着那腐朽甜腻的神血气息;另一端,则牢牢地锁在了他高烧不退、哼唱着神代葬歌的女儿身上!
小禧为何会哼唱神代葬歌?她的高烧和呓语是什么征兆?
她的涂鸦为何能精准预言案发地?这能力从何而来?
希望尘的天文数字,像一座锈迹斑斑的大山压在他的脊梁上。
女儿身上诡异莫名的症状,如同在他心脏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而现在,这扑面而来的、夹杂着神代余烬和现实血腥的阴谋气息,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紧紧握住女儿滚烫的小手,那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魂魄。空洞的目光透过蒙眼的黑布,仿佛穿透了这狭小冰冷的房间,穿透了锈水街层层叠叠的污浊与黑暗,看到了无形无质、却又无比清晰的——命运的绞索,正在缓缓收紧,套向他的脖颈,更套向他怀中这唯一的、脆弱的希望。
葬歌的余音,似乎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与画纸上那冒烟的烟囱、欢笑的扭曲小人,构成一幅荒诞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他必须弄明白。
不是为了治安官,不是为了那区区二十克冷静尘。
是为了小禧。
为了他在这锈蚀世界里,仅存的意义。
沧溟缓缓抬起头,蒙着黑布的脸转向门口的方向,那里通往流萤巷,通往旧糖果工厂,通往弥漫着神血腐臭和未知危险的黑暗深处。
他轻轻将女儿的手放回薄褥下,拾起那幅画,指尖摩挲着烟囱的位置。
冰冷的金属盲杖,再次被他紧紧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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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只有小禧滚烫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古老葬歌的音节在回荡。
而那幅预示着不祥的涂鸦,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廉价情尘那诡异而刺眼的光芒。烟囱的黑烟仿佛真的要弥漫出来,而那些欢笑的扭曲小人,它们的笑容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
第二章:神代葬歌(续)
“家”,如果这狭小、冰冷、四面漏风的阁楼能被称为家的话,是我在这片绝望之海中唯一的浮木,也是我最沉重的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锈水街的酸臭被稍稍阻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草药苦涩和疾病气息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味道。
我的小禧,就在那里。
她蜷缩在靠墙的那张破旧小床上,身上盖着打了补丁的薄被。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散发出的、不正常的滚烫。像一块在灰烬中闷烧的炭,无声地消耗着自身的生命。她的呼吸急促而浅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热的气流,吹拂在我靠近她脸颊的皮肤上。
我放下盲杖,摸索着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惊扰了她。我伸出手,想要触碰她汗湿的额头,指尖却在半空微微颤抖。
然后,我听到了。
那声音,细微,破碎,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断断续续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不是寻常孩童的梦呓,也不是高烧病人无意识的呻吟。
那是一连串古老、拗涩、音节奇诡的音调。它们以一种特定的、庄重而哀戚的节奏组合在一起,像是在吟诵,又像是在……哀悼。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旋律……这歌词……
我认得。
不,不是我“记得”,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某种烙印在灵魂碎片上的印记,被这微弱的吟唱唤醒了。
这是一首葬歌。
不是凡间送别逝者的哀乐,而是来自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神代”时期,专门用于送别陨落神只的……安魂之曲。它吟唱的是星辰的熄灭,是法则的崩解,是永恒存在的终结与归寂。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古老的力量和禁忌的知识。
一个在锈水街贫民窟出生、长大的女孩,一个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的小禧,她绝无可能,也绝不应该知晓这种东西!
(小禧……我的女儿……你为何会哼唱这早已被时间长河掩埋的神代葬歌?你这诡异的高烧,这不祥的呓语,究竟是什么征兆?是某种疾病的表象,还是……更可怕的东西正在你体内苏醒?)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比面对锈水街的罪恶更深,比担忧药费无着更甚。这是一种源于未知、源于禁忌的、直抵灵魂深处的战栗。
我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用尽量平稳的动作,握住了女儿滚烫的小手。那温度灼烧着我的掌心,也灼烧着我的心。
“小禧……”我低声呼唤,声音沙哑得厉害。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触碰,小禧在昏睡中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小手一挥,碰倒了靠在床头的什么东西。
“啪嗒。”
一声轻响。是我的感知早已熟悉的一个小画板,她用捡来的炭笔和偶尔得到的、廉价的“情尘”(一种能激发短暂愉悦情绪的低阶灵尘,色彩鲜艳,常被贫民窟孩子当做颜料)在上面涂鸦。
画板掉在地上,正面朝上。
即使蒙着黑布,即使没有低头,那画板上的图案,也如同被强光照射般,清晰地“映”在了我的感知里。
是用粗糙的笔触和刺眼的“情尘”色彩涂抹出的歪扭图案:
画面中央,是一座高大、粗壮的……烟囱?冒着浓密、扭曲的黑烟,那黑烟在她的画里,带着一种不祥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的蠕动感。
而就在这座冒着黑烟的烟囱旁边,是几个用更鲜艳色彩画出的、形态扭曲的小人。他们手拉着手,姿态怪异,像是在……欢笑?跳跃?
烟囱……欢笑……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元素,被小禧用她稚嫩却诡异的笔触,组合在了一起。
而就在今天,就在刚才,我告诉治安官雷顿的下一个可能出现干尸的地点——
流萤巷。旧糖果工厂!
那家早已废弃的工厂,它的标志,正是一座巨大的、曾经日夜不停排放蒸汽和甜腻气味的烟囱!
干尸,神血腐臭,神代葬歌,还有这……预言般的、指向案发地的涂鸦!
(这能力……这预知般的涂鸦……究竟从何而来?是小禧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某种外力,或者说,与我那不愿回首的过去有关的“污染”,在她身上显现?)
所有的线索,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从黑暗中抬起头,吐着信子,缠绕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漩涡中心。而我的小禧,我拼尽一切想要保护的女儿,似乎正身处这个漩涡的最中央。
希望尘的天文数字,像一座大山压在胸口。
女儿诡异而危险的症状,像一把抵在咽喉的利刃。
还有这扑面而来的、带着神代腐朽气息的阴谋……
我紧紧握住女儿滚烫的小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这无形的罗网中拉回来。空洞的目光,透过蒙眼的黑布,仿佛穿透了这狭小阁楼的屋顶,穿透了锈水街污浊的天空,看到了那无形无质、却冰冷刺骨的命运绞索,正在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收紧。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小禧断断续续的、古老葬歌的吟唱,和她滚烫的呼吸。
我必须去流萤巷。
我必须弄清楚那糖果工厂里藏着什么。
我必须找到更多的“尘”,救我的女儿。
但同时,一个更深的恐惧在我心底滋生:我究竟……是在拯救她,还是在将她推向一个更未知、更危险的深渊?
神代的葬歌,在为谁而唱?
那冒烟的烟囱下,欢笑的扭曲小人,又预示着怎样的结局?
我坐在床边,如同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感受着脚下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