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存在税2.0
社区中心落成的那天,阳光好得不像话。没有剪彩仪式,没有领导讲话,只有附近的居民和工友们自发地聚了过来。墨焰设计的建筑,外表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但走进去,却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宁。阳光透过特意设计的天窗,洒下斑驳的光斑,空气流通顺畅,带着新木和水泥的味道,却不闷人。阿痒抱着吉他,坐在大厅一角,轻轻哼唱着。她的歌声不再引发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是像温润的水流,涤荡着空气中的尘埃,也抚慰着听者的心灵。几个孩子在光斑里追逐嬉戏,笑声清脆。老人坐在墙边的长椅上,眯着眼打盹。一派祥和。
我站在门口,指尖轻轻拂过门框。木材的纹理温暖而真实。我能“听”到这栋建筑在呼吸,它与墨焰的心血、阿痒的歌声,还有此刻聚集于此的平凡生命,产生着微弱的共鸣。这是我们用“异常”小心翼翼构筑的避风港,是我们与这个脆弱现实达成的微妙和解。一瞬间,我几乎要相信,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在这个被允许的角落里,安静地活着。
然而,系统的最后通牒,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击碎了这短暂的幻梦。
不是通过收音机的杂音,不是通过地底的震动,甚至不是通过“观察者”的传话。
它直接“写”在了天上。
那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毫无征兆地,城市上空,云层开始以违背流体力学的方式汇聚、旋转,形成了一片巨大无比、覆盖整个天穹的、类似二维码或复杂电路板的几何图案。那图案缓缓旋转,冰冷,精确,散发着非自然的辉光。
与此同时,每一个人的电子设备——手机、电视、电脑、街头的广告屏——甚至是一些老旧的收音机,都同时被强制切入了一个相同的“频道”。没有画面,只有一段合成语音,用毫无起伏的、冰冷的语调,清晰地宣判:
“致编号734区‘休憩层’所有残留异常单元及原生居民:
本层级稳定性因异常单元持续回响已降至临界阈值。为维持整体叙事架构平衡,现启动‘存在税2.0’协议。
协议选项如下:
一、异常单元自愿接受‘彻底格式化’。清除所有非本位面叙事残留数据(记忆、能力),同步化为标准原生居民。本层级将获得稳定性加固。
二、异常单元拒绝格式化。本层级将因过载而启动结构性崩塌程序,所有存在(包括原生居民)将归于叙事尘埃。
选择窗口:24标准单位时间。
为辅助抉择,将进行随机格式化演示。”
语音戛然而止。
天空中的巨大图案依旧在冷漠旋转。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凝固。随即,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街上的人群发出尖叫,车辆失控地碰撞,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试图寻找根本不存在的庇护所。
“彻底格式化”……变回真正的凡人。忘记所有,忘记石化的归寂,忘记基元的流转,忘记作为夜璃、墨焰、阿痒的一切挣扎与共鸣。成为这个“休憩区”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普通的盲人按摩师、建筑工人、流浪歌手。安然地,平庸地,度过余生。
代价是,我们之为“我们”的本质,将永久消失。
而拒绝……则意味着这个我们逐渐熟悉、甚至开始爱上的平凡世界,这个有着王大妈唠叨、有工地喧嚣、有孩子们笑声的世界,将因我们而毁灭。所有无辜的人,都将为我们不愿放弃的“异常”陪葬。
抉择的重量,如同整个坍缩的宇宙,压在我们三个人的肩上。这比单纯的生死抉择更加残忍。它逼迫我们在“自我”与“他者”之间,在“真实”与“存在”之间,做出终极的审判。
“怎么办……”阿痒的声音在颤抖,她看着街上混乱的人群,脸色惨白如纸。她的吉他抱在怀里,却无法弹出任何一个音符。
墨焰死死盯着天空中那个巨大的图案,拳头紧握,指节发白。他建造的社区中心,此刻在苍穹之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他试图保护的一切,反而成了最先可能被摧毁的目标。
我站在原地,指尖冰凉。预知的锐痛没有出现,因为这不是关于未来的碎片,而是摆在眼前的、赤裸裸的现在。我能感受到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蔓延开的恐惧,能“听”到无数心脏在疯狂跳动。这份沉重,几乎要将我压垮。
然而,系统的“暗黑操作”才刚刚开始。
“随机格式化演示”,它如是说。
就在我们眼前,街对面一个正在奔跑的中年男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僵住了。他脸上的惊恐表情凝固,然后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样,迅速变得空白、茫然。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眼神空洞,仿佛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几秒钟后,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种标准的、略带困惑的普通市民表情,喃喃自语:“咦?我在这儿干嘛呢?”然后,他便若无其事地、步伐正常地走开了,仿佛刚才的恐慌从未发生过。
但我们都看到了。他生命中某一部分重要的记忆、情感,或者说,构成他独特性的某些东西,被瞬间、无情地“格式化”了。他变得……更“平庸”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正在哭泣的女人,眼泪还挂在脸上,表情却突然变得平静甚至有点愉悦,哼着不成调的歌走了。
一个大声呼喊着家人名字的父亲,声音戛然而止,眼神迷茫地四处张望,似乎连“家人”这个概念都模糊了。
恐慌在升级!因为恐慌本身,也成了被格式化的对象!人们不敢再表现出激烈的情绪,不敢再思考深刻的问题,甚至不敢再拥有过于鲜明的个性,因为那都可能成为“异常”,触发随机的“格式化”!
这是一种比暴力更恐怖的统治。它不消灭肉体,它消灭灵魂的棱角,它用一种温和的、随机降临的虚无,逼迫所有人走向彻底的平庸。
我们三个人,站在社区中心的门口,如同暴风眼中的孤岛。
“他们……他们在抹去……”阿痒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看着那些被格式化后变得“正常”却空洞的人,感同身受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的歌声,她的情感,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墨焰猛地转身,看向我和阿痒。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的目光。“我们不能答应!”他的声音沙哑,“如果连记忆和……和我们都不要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个‘平凡’的世界,还是我们想要守护的吗?”
他说出了我们心底最深的恐惧。接受格式化,我们确实能“活”下来,甚至能“平凡”地活下来。但那样的“活”,和那些被随机抹去一部分灵魂的市民有何区别?不过是一具行走的、符合系统规范的空壳。
“可是……如果因为我们,整个世界都……”阿痒泣不成声,她看着那些慌乱奔跑的无辜者,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罪责。
我的内心在天人交战。系统的毒计正在于此。它将我们置于一个不可能赢的赌局:要么牺牲自我,要么毁灭世界。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是绝望。
我看着天空那冰冷的图案,感受着脚下这座城市因为恐惧而发出的颤抖。我想起了按摩院里那些平凡的客人,想起了王大妈送来的青菜,想起了墨焰建造社区中心时专注的神情,想起了阿痒歌声带给工人们的片刻安宁。
这个“休憩区”是虚假的吗?或许是。但它此刻的痛苦和恐惧,是真实的。我们对它产生的羁绊,也是真实的。
绝对的真实不存在。但相对的自由,或许……需要付出代价才能争取。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那伴随预知的锐痛感,似乎又在隐隐作祟,但这一次,指向的不是某个具体的未来,而是一种……可能性。
“格式化……”我缓缓开口,声音在周围的混乱中显得异常平静,“需要‘连接’,对吗?”
墨焰和阿痒看向我。
“无论是清除我们的数据,还是崩塌整个层级,都需要一个‘接口’,一个‘触发点’。”我继续说道,思路逐渐清晰,“那个医疗中心……那个核心图案……也许,它不仅仅是‘校准’的中心,也是执行这个‘存在税’协议的……终端。”
墨焰的眼睛猛地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能接受格式化,也不能坐视世界崩塌。”我看着他们,虽然眼前是黑暗,但意志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要找到那个终端。不是去摧毁它——那可能立刻引发崩塌——而是去……‘谈判’。”
“谈判?和那个程序?”阿痒难以置信。
“用我们的方式。”我抬起手,指尖分别指向墨焰、阿痒,最后指向自己,“用你的结构,你的歌声,我的……感知。我们不去对抗它的规则,我们去展示……‘异常’与‘稳定’并非绝对对立。我们证明,我们的存在,可以成为这个脆弱现实的‘加固剂’,而不是‘毁灭者’。”
这是一场豪赌。赌系统是否有哪怕一丝的“逻辑”可以撼动,赌我们这三个“回响者”的共鸣,能否在最终的审判到来前,找到一条介于毁灭与屈服之间的、狭窄的第三条路。
天空中的图案,冷漠地倒计时着。
24小时。
我们能否,为这个我们逐渐爱上的平凡世界,也为我们不欲放弃的自我,赢得一个活下去的……不同选项?
抉择的时刻,迫在眉睫。而行动,必须开始于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