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笼锁枯骨
指尖抚过焦尾琴冰冷的岳山,那摊暗沉的血渍早已沁入木纹,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窥视之眼。琴谱断口处,“快逃”二字边缘延伸出的那抹诡谲墨痕,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明霜的视线。逃?往哪逃?这囚笼不在国师府的青墙黛瓦,而在她腕间那三道灼热的爪痕烙印里,在她臂骨深处那“毁钟”二字的泣血剧痛中。
“吱呀——”
静室的门被无声推开,紫金袍角拂过门槛,带来一丝清冷的松针气息。谢无咎立在门边,逆着廊下疏淡的天光,面容沉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眸,如同古井寒潭,倒映着室内狼藉与明霜的苍白。
“琴音招魂,怨戾反噬。”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损了神魂,也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东西。”目光落在琴谱那抹未尽的墨痕上,微微一凝。
明霜蜷在冰冷的地面,肋骨深处还残留着魂力对冲的闷痛。她抬起头,鲛绡早已焚毁,那双褪去火焰、只剩空洞与冰冷恨意的眼睛,直直刺向谢无咎:“惊动了什么?我那被你们剖腹取物、用琴弦绞死的‘前世’么?”每一个字都淬着冰渣。
谢无咎沉默片刻。那沉默如同沉重的棺盖压下来。他缓缓走进静室,靴底踏过碎裂的青玉砖,停在明霜身前。没有俯身搀扶,只是垂眸,目光掠过她染血的指尖,最终落在她小腹的位置,那里被宽大的素袍遮掩着。
“想知道答案?”他开口,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背负着万载寒冰,“那就亲眼看看,这‘轮回’的祭坛之下,堆积着多少枯骨。”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步伐沉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牵引力。
明霜扶着冰冷的琴身,挣扎着站起。每一步都牵动着脏腑间未愈的暗伤,也牵扯着右腕爪痕烙印那愈发灼烫的搏动。她跟了上去,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拖拽。
穿过层层叠叠的回廊、禁制森严的庭院,最终停在一面毫不起眼、爬满枯藤的灰白石壁前。谢无咎袍袖微拂,一枚紫玉印玺凭空浮现,印上石壁某处。没有巨响,没有震动,石壁如同融化的蜡像,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倾斜的幽深洞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扑面而来。
并非地宫惯有的阴冷潮湿霉味。而是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混合着陈年血锈的甜腥、某种冰冷金属的腐朽,以及……无数种早已消散、却又被强行凝固于此的、不同调制的昂贵熏香余烬。这气息沉重粘稠,吸入口鼻,仿佛肺腑都凝结成冰。
洞口内并非黑暗。一种柔和的、仿佛来自月晕的清冷白光,自深处弥漫而出,照亮了盘旋向下的石阶。石阶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竟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暖玉,与这死寂气息形成诡异的反差。
谢无咎率先踏入。明霜紧随其后。每一步踏在温润的玉阶上,都像踩在沉睡巨兽的脊背上,脚下传来的微弱震动,带着某种缓慢而沉重的心跳感。
盘旋向下,深入不知几许。那清冷的白光越来越盛,死寂的气息也越来越浓,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阶梯尽头。
视野骤然开阔!
饶是明霜心冷如铁,此刻也被眼前所见彻底冻结了呼吸,凝固了心跳!
这是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庞大的地宫。
穹顶高远,镶嵌着无数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月白色光芒的明珠,如同倒悬的星河,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亮如白昼,却无半分暖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属于坟墓的光明。
地宫的地面,是整块整块毫无瑕疵的、温润如羊脂的白玉铺就,光可鉴人,倒映着头顶的“星河”。
而在这片纯净无暇的玉海之上,矗立着的,是数之不尽的……
金笼。
纯金打造的笼子!每一个都约一人高,雕琢着繁复到极致的凤凰纹、云雷纹、以及无数扭曲盘绕、无法辨识的古老符文。金丝细密如发,笼门紧闭,其上无一例外地悬挂着沉重的、布满玄奥符文的青铜巨锁。
每一个金笼里,都静静地站立着一具尸体。
女尸。
所有的女尸,都穿着华贵至极却早已褪色朽烂的宫装或祭服,式样横跨了不知多少朝代。珠翠零落,步摇委地。她们的姿态各异,有的双手交叠于腹前,有的微微仰头似在问天,有的则蜷缩着如同沉睡的婴孩。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她们的脸!
所有的尸体,都拥有着与明霜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眉眼、鼻梁、唇形、脸部的轮廓……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唯一的区别,是她们死亡时的状态:有的面容安详如同沉睡,有的因剧痛而扭曲狰狞,有的则被利器贯穿留下可怖的创口,还有的脖颈处残留着深深的勒痕……仿佛在无声地展示着千百种不同的死法!
成千上万!数之不尽!如同一场规模宏大、跨越了无尽时空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死亡博览会!
明霜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看到“自己”被剑刺穿、被毒杀、被绞死、被焚烧……无数个“自己”的死亡瞬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化作冰冷的洪流,狠狠灌入她的意识!灵魂仿佛被这无数双空洞的、属于自己的眼睛同时注视,瞬间千疮百孔!
“呕——!”她再也无法抑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胆汁。
谢无咎沉默地站在一旁,紫袍在死寂的光线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他目光扫过这片由无数“明霜”尸骸构成的金笼森林,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悲悯的漠然。
他枯瘦的手指(与哑官何其相似!)缓缓抬起,指向离他们最近的一排金笼。
明霜强忍着眩晕和恶心,顺着他的指引,用她那被毒草压制、却因极致刺激而强行聚焦的微弱“灵视”,艰难地“读”向金笼前的地面。
每一个金笼前,温润的白玉地面上,都嵌着一块小小的、同样由白玉打磨的碑。
碑上无字。
只有一道深深的刻痕。
第一具女尸笼前,刻痕只有一道。
第二具,两道。
第三具,三道……
越往深处,笼前白玉碑上的刻痕数量越多!如同某种冰冷的计数!
当明霜的“视线”艰难地投向地宫最深处、光线也最幽暗的区域时,她看到那里的金笼前,白玉碑上的刻痕,密密麻麻,如同蛛网,几乎覆盖了整个碑面!粗略望去,竟有数百上千道之多!
重生次数!
这些刻痕,标记着每一具尸体所经历的轮回次数!
冰冷到极致的恐惧,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明霜的心脏!她轮回过多少次?几百次?几千次?每一次的死亡,都化作了眼前这一具具被锁在金笼里、如同标本般展示的枯骨?!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这排刻痕最多的金笼尽头,最新的一具尸体上。
那具女尸被摆放在一个比其他笼子更大、符文也更繁复的金笼之中。她穿着三十年前明教覆灭时,圣女特有的、缀满星月纹的素白祭袍。容颜与明霜别无二致,只是更加苍白,带着死亡的沉寂。她双手交叠,置于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
隆起的小腹?!
明霜的瞳孔骤然收缩!那腹部的轮廓……绝非尸僵或腐败形成的肿胀!那是一个清晰的、属于妊娠中期的隆起!
就在这时!
“呃——!”
一股毫无征兆的、撕裂般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钩,猛地攫住了明霜自己的小腹!那痛感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真实,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掏进了她的腹腔,攥住了里面的脏器,疯狂地撕扯、搅拌!
她痛得眼前发黑,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腹,隔着衣物,竟清晰地感觉到那平坦的肌肤之下,传来一阵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蠕动感!
像是……胎动?!
这诡异的、同步的痛楚和蠕动感,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意识中炸开!她猛地抬头,视线穿过金笼冰冷的金丝,死死锁定在那具怀孕女尸交叠的双手之下!
谢无咎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般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
“看到了?那是你上一次‘失败’时留下的躯壳。也是……‘它’的母体。”
他缓步走向那个最大的金笼,枯瘦的手指无声地拂过冰冷的金柱。指尖所过之处,笼柱上那些繁复的符文如同活过来的毒蛇,闪烁着幽暗的微光。
“想知道,你们为何能一次次‘归来’?”谢无咎的声音低沉,穿透死寂,“又为何,每一次的‘新生’,都伴随着更深的绝望?”
他没有等待回答。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那具怀孕女尸微微隆起的腹部心口位置!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银色流光,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瞬间洞穿了女尸早已腐朽的祭袍和干瘪的皮肉,没入她心口深处!
没有鲜血喷溅。只有皮肉被强行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谢无咎手指微动。那道银色流光如同灵蛇般卷曲、收回!
随着流光抽离,一个东西被硬生生从女尸心口的创口中拖拽了出来!
那东西不大,约莫巴掌大小。形状扭曲,像是某种巨大器物崩碎后的一角残片。通体覆盖着厚厚一层暗绿色的铜锈和凝固的、暗红近黑的污垢,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甜腥气息。残片边缘参差不齐,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寒光,隐约可见其深处复杂的、非人工所能及的铸造纹理。
最触目惊心的是,在这块青铜残片的核心位置,一个细小的、规则的正方形凹槽清晰可见。凹槽内部,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暗沉红光,如同凝固的心脏。
九霄骨鸣钟的零件!
“轮回的锚点,重生的薪柴。”谢无咎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每一次死亡,属于你们的那份‘核心’,都会被剥离,封存于这些躯壳之中。如同……寄存灵魂的容器。”他指尖微动,那枚沾满污垢的青铜残片悬浮在半空,缓缓旋转,散发着不祥的死光。
“而每一次‘新生’,都不过是‘它’……”谢无咎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明霜剧痛痉挛的小腹,“……需要一具新的、温养的炉鼎罢了。”
明霜的身体因小腹处同步传来的、如同被那青铜残片贯穿的幻痛而剧烈颤抖!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捂着肚子,感受着里面那微弱却真实的蠕动,如同一个冰冷而贪婪的寄生体!轮回的工具人?温养的炉鼎?这就是她一次次“重生”的真相?!
“毁掉它!”臂骨深处,“毁钟”的烙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痛!她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指向那悬浮的青铜残片,声音嘶哑如同泣血,“现在就毁了它!连同这里所有的……所有的……”
她的目光扫过这数之不尽的、拥有她容颜的枯骨,扫过那具心口洞开、腹部隆起的“前世”尸身。毁掉!毁掉这些锚点!毁掉这轮回的根基!
“毁了?”谢无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宿命的悲悯与嘲弄。“那‘它’呢?”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再次钉在明霜捂着小腹的手上。
“没有这些‘容器’寄存‘核心’,‘它’下一次苏醒时,你觉得,会选择哪里作为新的温床?”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明霜灵魂深处炸响,“是你这具尚且‘鲜活’的躯壳?还是……你腹中那尚未成型的‘炉鼎’?”
明霜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捂着小腹的手猛地收紧!
腹中的蠕动感骤然加剧!仿佛感应到了外界那指向它的、冰冷的杀意!那不再是微弱的胎动,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强烈痛苦和恐惧的……挣扎!如同一个被投入冰窟的幼兽,在她子宫里绝望地冲撞、嘶鸣(无声的,却清晰地传递到她的神经)!
剧痛!比刚才猛烈十倍的撕裂痛楚从小腹深处炸开!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她痛得弯下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白玉地面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控制不住地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毁掉这些尸体,毁掉那些青铜零件,或许能动摇轮回的根基。但代价是什么?是腹中这尚未成型的生命(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生命)立刻成为“它”唯一的目标?是“它”提前在自己体内苏醒,将这具躯壳彻底占据、吞噬?
还是……保留这具怀孕的尸体?保留那心口插着的、如同灯塔般的青铜零件?让“它”继续被吸引,被束缚在那具早已冰冷的“母体”之中?为自己争取……一丝渺茫的、寻找真正破局方法的时间?
冰冷的金笼在死寂的光线下沉默矗立。无数张属于她的、死寂的面孔,在笼中无声地注视着她。腹中的剧痛与蠕动如同跗骨之蛆。臂骨深处的“毁钟”烙印灼痛如同地狱之火。
杀意与母性(如果那扭曲的蠕动还能唤起一丝母性的话)在冰冷的绝望中疯狂撕扯。黑暗的抉择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悬在她灵魂的天平两端,无论倒向哪一边,都注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蜷缩在冰冷的白玉地上,指尖死死抠入地面的缝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不知是痛的,还是恨的。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冰封的眼眶,砸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倒映着头顶那片虚假的、冰冷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