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黑色的轿车没有直接返回上海,而是绕道驶向了邻近的张家村。这是张晓云的老家,村里还葬着周志远的岳父,那位憨厚耿直的老农民张大山。
车子在村口的小店停下,周志远亲自下车,买了几大捆上好的纸钱、香烛,还有一串长长的鞭炮。他没有惊动村里任何人,在一位本地助理的指引下,径直来到了村后山腰上的张家祖坟。
找到岳父张大山的墓碑,墓碑照片上的老人笑容朴实。周志远默默地清理了一下墓碑周围的杂草,然后点燃香烛,插在墓前。黄色的纸钱被点燃,在清晨微凉的山风中化作片片黑蝶,盘旋飞舞。
周志远蹲在坟前,一张一张地向火堆里添着纸钱,火光映照着他沉静而复杂的脸庞。
“爸,我来看您了。”他低声开口,声音在山间显得格外清晰,“晓云和孩子都很好,您不用担心。小蓓前段时间出了点意外,受了些惊吓,现在已经没事了,恢复得很好。小健的婚事也筹备得差不多了,就快办事了,可惜您没能看到……”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近况,说着孩子们的成长,说着生意上的平稳。仿佛只是在跟一位离世的长辈拉家常。但他没有提魏国华,没有提那段刚刚知晓的、颠覆他认知的身世。有些沉重,他自己背负就好。
最后,他点燃了那串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瞬间打破了山间的寂静,硝烟弥漫,仿佛用这种传统而喧闹的方式,告知地下的亲人,生者一切安好,并寄去遥远的思念。
祭奠完毕,周志远没有进村。他知道,晓云的弟弟张强几天前就已经把老母亲接到上海奉养,他此行,只为尽一份心意,寻一份内心的片刻宁静。
车子再次启动,终于驶上了返回上海的高速公路。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周志远的心却愈发沉重。
这突如其来的“父亲”,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认?对方是权势滔天的商业巨擘,家产远超自己,突然认下,外界会如何揣测?魏家内部,那个传闻中性格偏激的继承人魏哲会如何反应?会不会给启航、给自己的家人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和危险?自己经营半生,何须再去攀附他人?
不认?血脉亲情,伦理道德,尤其是母亲当年承受的苦难与委屈,难道就让它永远埋没?魏国华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补偿,他又岂能毫无感觉?若是将来真相大白于天下,舆论又会如何评说他周志远?
进退两难,左右皆是风波。他一生习惯于掌控一切,却第一次在面对血缘问题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和前所未有的纠结。
车子驶入繁华的上海,穿过闹市,最终进入守卫森严、环境清幽的陆家嘴周氏庄园。
早已接到消息的张晓云和孩子们都在主楼前等候。周蓓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依偎在母亲身边。更让周志远欣慰的是,他看到长子周健也已经出院回家,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站得笔直,眼神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最让他意外的是,站在周健身旁的那个文静秀气的姑娘——他的准儿媳张念安。以往她见到周志远,总是略带羞涩和敬畏地称呼“周伯伯”。
今天,她却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脸颊微红,声音虽轻却清晰地说道:“爸,您回来了。”
这一声“爸”,叫得周志远猝不及防,心中那厚厚的冰层仿佛瞬间被一股暖流击穿。他愣了一秒,随即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舒缓的笑容,重重地应了一声:“诶!好!好!早就该这么叫了!”
这一声称呼,仿佛驱散了他心中不少阴霾。家的温暖,永远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张晓云看着丈夫眉宇间似乎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柔声道:“一路辛苦了吧,快进屋歇歇。饭菜都准备好了。”
晚上,卧室里。
周志远洗完澡出来,穿着睡衣,却毫无睡意。他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紧紧攥着那枚贴身的蟠螭纹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温润的玉身,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晓云敷完面膜走过来,看到他这副模样,挨着他坐下,轻轻握住他那只攥着玉佩的手,担忧地问:“志远,你这是咋的了?从回来就感觉你心事重重的。这块玉佩怎么惹着你了?看你那手指头在上面搓呀搓的,都快搓掉一层皮了。”
周志远回过神,看着妻子关切的眼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个世界上,他能毫无保留倾诉的,也只有她了。
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声音低沉而沙哑:“晓云,我这次回周家村……听到了一些……关于我身世的事情。”
张晓云闻言,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身世?怎么回事?”
周志远深吸一口气,将回乡听到的关于母亲救助陌生男青年、村里的流言蜚语、自己容貌不像生父以及魏国华的异常举动、两人的相似容貌、还有这枚似乎被魏国华认出的玉佩……所有线索和盘托出,连同自己内心的巨大困惑和挣扎。
张晓云听完,震惊地捂住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万万没想到,丈夫波澜壮阔的人生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段曲折离奇的身世之谜。
卧室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许久,张晓云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那……你打算怎么办?认……还是不认?”
周志远痛苦地揉了揉眉心:“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认?怎么认?以什么身份认?魏家那潭水有多深我们根本不知道,贸然认下,福祸难了。不认?于情于理,似乎又说不过去,心里这道坎也过不去。”
张晓云靠在他肩上,握紧他的手:“这事儿确实太难了。主要还是看对方那边到底怎么想的。目前看来,那位魏老先生似乎也没有打算立刻就要公开相认的意思,他可能也有他的顾虑和难处。”
她顿了顿,说出了最实际的看法:“要我说,咱们现在也别自己胡思乱想,自乱阵脚。既然人家没明说,咱们也就先装作不知道。一切……就看对方下一步怎么走吧。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小健的婚事,先把喜事办好,让家里添添喜气。”
妻子的话像一汪清泉,稍稍浇灭了周志远心中的焦灼。是啊,对方尚未表态,自己何必先乱了方寸。
“你说得对。”周志远长长吁出一口气,将玉佩重新塞回衣内,“先办好小健的婚事。其他的……再说吧。”
他揽住妻子的肩膀,目光投向窗外庄园的夜色。虽然心结并未完全解开,但至少,此刻他不是独自一人面对。家,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堡垒。而未来的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