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仪器低沉的嗡鸣和若有若无的细微警报声,构成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独特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背景音。张晓云跟在周志远身后,脚步有些虚浮地踏入这片寂静却充满生命搏斗的空间。
一排排透明的保温箱整齐排列,如同微缩的生命方舟。每个箱子里,都躺着一个过早降临人间的小小生命,脆弱得令人屏息。周志远的目标明确,步伐没有半分迟疑,径直走向最里侧一个被更多仪器环绕的保温箱。
张晓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越靠近,那股混合着消毒水和特殊乳制品的味道就越发清晰。终于,她站在了周志远身旁,目光穿透了那层特制的、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细菌的透明罩。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箱子里,那个蜷缩着的小小身体,是那样微不足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他太小了,小到几乎被身下洁白的软垫淹没。细瘦的四肢无力地摊开着,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红,薄得能看见下面纤细的蓝色血管脉络。一根细小的呼吸管从他的鼻腔探入,连接着旁边发出柔和节律声响的呼吸机。更多细细的管线如同蛛网般缠绕在他身上——胸前贴着监测心率和呼吸的电极片,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静脉留置针固定在他瘦弱的手腕和脚踝处,连接着输液的吊瓶,仿佛在为他羸弱的生命提供着最后的支撑。
他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机的工作而微弱起伏,每一次艰难的起伏都牵动着张晓云的心弦。那张皱巴巴的小脸上,眼睛紧紧闭着,眉头似乎因不适而微微蹙起,稀疏的胎发贴在额前。尽管插满了管子,尽管如此脆弱不堪,但那五官的轮廓,那眉宇间的线条,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张晓云记忆的闸门。
太像了。
像极了她在周志远珍藏的旧照片里看到的,他婴儿时期的模样。那份血脉相连的、无法斩断的印记,在这个饱受磨难的小生命身上,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酸,也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周志远站在保温箱旁,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平日里杀伐果断、掌控一切的气场,此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所取代。他沉默地盯着箱子里那个与他血脉相连、却又带着不堪烙印的小生命,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铁。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冰封般的锐利之下,是剧烈翻涌的复杂暗流——震惊于那无法否认的相似,厌恶着这不期而至的麻烦与过往的龌龊,挣扎于对这个无辜生命本能的、却又被强力压制的悸动。
时间在仪器的滴答声和婴儿艰难的呼吸声中缓慢流淌,沉重得如同铅块。张晓云的目光从婴儿身上移开,落在丈夫冷硬的侧脸上,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无声的惊涛骇浪。
“晓云。” 周志远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保温箱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给他取个名字吧。”
张晓云微微一震,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脆弱得如同水晶般易碎的小生命。名字?一个承载着期望、身份和未来的符号。她看着他那因早产而格外细瘦的小胳膊,看着他依赖的那些冰冷的维系生命的管线,心中翻涌的悲悯、怜惜,以及对欧阳琳那场算计最终落得如此惨烈下场的无尽唏嘘,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本能的愿望。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冷的保温箱透明罩,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过婴儿轮廓所在的位置,仿佛想透过这层屏障,给予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叫……**承安**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周承安**。承天之佑,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安”字出口,带着她心底最深的祈盼,也像是对这个孩子坎坷降临的一种无声补偿。
周志远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应,沉默在冰冷的监护仪声响中蔓延了几秒。终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算是默许。那冰冷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因“承安”这个名字而悄然松动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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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的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复杂的善后和紧张的医疗安排中飞快流逝。欧阳琳的后事被极其低调地处理完毕。张晓云几乎每天都去NIcU报到,隔着保温箱,默默地看着那个叫**周承安**的小生命在医生护士的精心照料下,艰难却又顽强地一天天稳定下来。那些缠绕的管子一根根减少,虽然呼吸仍需辅助,但那张小脸渐渐褪去了最初的紫红,显露出一点柔软的生气。
终于,在主治医生评估认为婴儿情况可以经受长途医疗转运后,周志远动用了紧急租赁的顶级医疗包机服务。一架湾流G650安静地滑行在多伦多皮尔逊机场的跑道上,机舱内经过了特殊改造,一个移动式的新生儿保温箱固定在中央位置,旁边是各种便携的监测和生命支持设备。
机舱门打开,舷梯放下。首先走下来的,是神情严肃的安保人员,迅速在舷梯两侧形成护卫。紧接着,是此行随行护航的加拿大圣玛丽安医院资深新生儿科医生和一名经验丰富的华裔护士。护士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只露出一张被柔软棉布轻轻覆盖着的小脸。
周志远随后步出舱门,高大的身影在停机坪的强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脸色依旧沉凝,但动作却异常利落。他几步走到抱着婴儿的护士面前,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臂,用一种与他冷硬气质截然相反的、甚至带着点僵硬生疏的谨慎姿势,稳稳地接过了那个承载着他血脉的、轻若无物却又重若千钧的襁褓。他的手臂下意识地微微收紧,仿佛要确认这份脆弱的存在感。
早已等候在舷梯下的加长劳斯莱斯旁,司机老陈快步迎上。他跟着周志远开车也就这几年,但为人机敏可靠。当他看清自家老板臂弯里那个包裹,以及那张从柔软棉布边缘露出的、安静熟睡的小脸时,整个人瞬间愣住了。那张小脸,那眉宇间的神韵……虽然只是模糊一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涌上心头。
“老、老板……” 老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和小心翼翼,目光忍不住又瞟向婴儿的脸,“这孩子……是……?” 他不敢妄加揣测,只觉得这事儿透着说不出的蹊跷。
周志远抱着婴儿,步履沉稳地走向车门。他没有低头看老陈,目光平视前方,那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停机坪上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是小少爷。” 简单的五个字,如同盖棺定论,瞬间为这个孩子的身份定下了基调。
车门打开,周志远抱着**周承安**弯身坐进车内。张晓云紧随其后,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温柔地落在丈夫臂弯里那小小的襁褓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守护。
车队无声地启动,平稳而迅疾地驶离机场,汇入通往陆家嘴的车流。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载空调细微的风声。周志远低头,看着臂弯里熟睡的儿子。经过一周的精心护理和长途飞行的疲惫,小家伙睡得很沉,小小的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之前因早产和病痛带来的痛苦皱褶仿佛被抚平了一些。那五官的轮廓,在柔和的晨光映照下,与他记忆深处自己幼时照片的影像,无声地重合着。一种极其陌生、却又无法抗拒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熔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冷硬的心湖深处翻涌、冲撞。
他抱着襁褓的手臂,无意识地又收紧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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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嘴,周宅。
车队驶入低调而考究的雕花铁门,沿着精心打理的林荫道平稳滑向主楼。车子在主楼前刚刚停稳,厚重的大门便从里面被拉开。
管家陈叔带着几位核心的佣人,早已等候在门厅。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期待。陈叔站在最前面,身姿笔挺,目光热切地投向那辆缓缓停下的劳斯莱斯后座车门。家里那对十五岁的龙凤胎此刻正在学校,尚未得知消息。
车门打开,周志远抱着那个依旧被柔软毯子包裹着的襁褓率先下车。他高大的身躯在门厅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稳,臂弯里那一点小小的存在,却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先生,夫人!” 陈叔立刻迎上前几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紧,目光几乎无法从那襁褓上移开,“一路辛苦了!小少爷……小少爷真可爱!” 他由衷地赞叹着,眼神里充满了长辈般的慈爱。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小的新生命了。
张晓云随后下车,对陈叔和众人微微颔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温柔和一丝如释重负。她的目光,也第一时间落回周志远怀中的孩子身上。
这时,负责照料日常起居的王妈,双手捧着一个红丝绒托盘,步履轻快却又无比郑重地走上前来。托盘上,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黄金长命锁,锁片正面錾刻着“长命百岁”的吉祥篆字,边缘环绕着祥云纹,锁身下坠着三颗玲珑剔透的小金铃铛。锁的两端,系着两条崭新的、编织得极其紧密结实的红丝绳。
王妈走到抱着孩子的周志远和张晓云面前,脸上堆满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和虔诚。她微微屈膝,将托盘举高,声音洪亮而饱含祝福:
“先生,夫人!给小少爷戴上吧!红绳系手系脚,长命锁贴身挂,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能祛病消灾,挡掉不干净的冲撞,保佑我们小少爷平平安安,身强体健,长命百岁!”
那枚金锁在门厅的灯光下折射着温润的光芒,红绳鲜艳如火,象征着最原始也最坚定的守护。
周志远看着那枚小小的金锁和红绳,又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熟睡的儿子。那张酷似自己的小脸在柔软的毯子包裹下,显得如此安宁无害。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张晓云眼中瞬间涌上温暖而湿润的光。她伸出手,动作轻柔至极地从托盘里拿起那枚带着王妈手心温度的长命锁,小心翼翼地解开红丝绳的活结。
周志远默契地微微侧身,将臂弯里的襁褓调整了一下角度,露出孩子细瘦的脖颈和一只同样细小的手腕。
张晓云屏住呼吸,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先是将那枚温润的金锁,极其轻柔地绕过婴儿脆弱的脖颈,在后颈处小心地扣好。纯金贴着婴儿柔嫩的肌肤,带来一丝微凉。接着,她又拿起一条红绳,像对待稀世珍宝般,极其小心地、松松地缠绕在孩子那几乎只有成人拇指粗的手腕上,打了一个牢固却又容易解开的吉祥结。最后,是同样细瘦的脚踝。
整个过程,周志远都稳稳地抱着孩子,纹丝不动,目光沉沉地落在妻子温柔专注的动作上,又落在儿子沉睡的小脸上。当那鲜艳的红绳最终系好,金锁安然垂落,小金铃在细微的晃动中发出几不可闻的悦耳轻响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暖流,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注入了他冰封的心湖。
王妈看着一切完成,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双手合十,又虔诚地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小少爷!”
就在这时,襁褓里的小人儿似乎被周遭细微的动静和母亲指尖的触碰所扰,又或许是那枚带着体温的金锁带来的微妙感觉。他小小的身体在周志远臂弯里极其轻微地扭动了一下,紧闭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然后,竟然缓缓地、费力地掀开了一条细缝。
一双初生不久的、还无法完全聚焦的眼睛露了出来,瞳仁是如同最纯净黑曜石般的颜色,带着新生命特有的、懵懂而纯粹的光泽。那细缝茫然地、毫无目标地转动了一下,最终,像是被父亲那深刻而专注的凝视所吸引,竟然极其微弱地、朝着周志远的方向,定住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
紧接着,那张原本因早产和病痛而显得有些严肃的小嘴,嘴角的肌肉极其细微地向上牵扯了一下。一个极其模糊、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水波涟漪般转瞬即逝的弧度,在那张小脸上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