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清仿佛没听见,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骨灰盒,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它。一个念头在他死寂的心湖里,如同垂死挣扎的鱼,猛地翻腾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上诉……我要上诉!曼曼她……她没杀人!没杀人啊!判得太重了!太重了!”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我要找律师!最好的律师!倾家荡产也要……”
“哥!”一声低沉压抑的断喝打断了他。徐成峰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眉宇间是压不住的疲惫和烦躁。他烦躁地一把扯松了勒得过紧的领带,昂贵的丝质领带被他粗暴地揉成一团塞进西装口袋。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几乎将摇摇欲坠的苏正清笼罩住。
“你醒醒吧!”徐成峰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字字扎进苏正清最后的幻想里,“上诉?你以为还有机会吗?苏曼她犯的是什么罪?桩桩件件,铁证如山!投毒谋杀(未遂)、重伤秦辉、雨夜枪击周志远的双胞胎!哪一条不是杀头的罪过?她没当场打死那两个孩子,那是老天爷开眼,是警察反应快!不是她手下留情!法院判她死刑,一点不冤!”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大舅哥瞬间惨白如纸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语气依旧冷硬如铁:“好,就算我们倾家荡产,就算走了狗屎运,上诉成功了……哥,你告诉我,那又怎么样?改判无期?还是死缓?就算死缓,她今年多大岁数了?五十了!就算她能活到七十岁出来,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她在里面受的罪还不够吗?前二十年的牢狱之苦还没把她磨够?你还想让她再熬二十年?在那种地方,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婆出来能干什么?你还指望她给你养老送终吗?”
苏正清被这一连串冰冷的质问钉在原地,抱着骨灰盒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那点疯狂的火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迅速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绝望和冰冷。
苏婉仪泪眼婆娑地看向徐成峰,又看看心如死灰的哥哥,哽咽着接过了话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彻底的认命:“哥,成峰说得对……算了吧……真的算了吧……”她用力握了握苏正清冰凉僵硬的手,“就算……就算再过二十年,曼曼出来了,你觉得她会放过周志远和张晓云吗?放过周家那两个孩子吗?不可能的!她心里的恨……太深了……深得已经把她自己都烧没了……她只会……只会继续发疯,继续作孽……到时候,我们苏家,就真的……真的万劫不复,连最后一点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她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苏正清。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身体晃了晃,全靠苏婉仪和徐成峰用力搀扶才没有瘫倒。他不再提上诉,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把那冰冷的骨灰盒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世界。
***
苏曼的葬礼简单到近乎简陋。没有讣告,没有哀乐,没有悼词。墓园偏僻角落的一方小小墓穴前,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影,在初秋带着凉意的风中萧瑟站立。苏正清抱着骨灰盒,苏婉仪搀扶着他,徐成峰脸色阴沉地站在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悲哀。
脚步声打破了这片死寂。秦浩和张晓玲走了过来。秦浩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面容比几个月前更加清瘦,眼神却沉稳依旧,带着一种历尽风波后的平静。张晓玲挽着他的手臂,看向苏正清的目光里,有同情,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苏伯伯。”秦浩走到苏正清面前,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诚恳。
苏正清迟缓地抬起头,眼神浑浊,仿佛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秦浩看着老人怀中那冰冷的黑檀木盒,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说道:“节哀顺变。人死……灯灭。”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落在苏正清那仿佛一夜之间就彻底垮塌下去的身体和全白的头发上,带着一丝不忍,“苏伯伯,您……以后有什么打算?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和晓玲回北京。家里地方够住,我们会照顾您……为您养老送终。”
这句话让旁边的徐成峰眉头猛地一蹙。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秦浩,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没等苏正清有任何反应,徐成峰已经向前跨出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截断了秦浩的话头:
“秦浩。”他叫他的名字,不再是客套的“秦先生”,语气里带着一种长辈的疏离和隐隐的提醒,“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不必了。”
秦浩和张晓玲的目光都转向他。
徐成峰挺直了背脊,目光坦然地迎视着秦浩,又看了一眼身边憔悴不堪的苏婉仪和怀中抱着骨灰、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苏正清,沉声道:“苏曼是我妻子的侄女,苏正清是我徐成峰的大舅哥。这些年……”他语气微涩,似乎想起了成峰集团因苏曼而遭受的重创和铺天盖地的舆论风暴,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曼曼惹下的祸事,牵连甚广,也让你……让你们秦家跟着受累了。你已经照顾了秦辉那么久,承担了太多本不该你承担的东西。苏曼欠下的债,她人死债消,但苏家欠你的情,我这个做长辈的,记在心里。”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郑重:“苏正清的余生,就由我来照顾。婉仪是我的妻子,她的大哥,自然也是我的责任。你秦浩,不必再为此费心。”
秦浩看着徐成峰,眼神复杂。他听出了徐成峰话语里的坚决,也明白这是对方在划清界限,承担起苏家最后的重担,不想再欠秦家人情。他沉默了几秒,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徐叔,我明白了。您能这么想,这样安排,很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徐成峰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紧绷,话锋一转,语气真诚,“成峰集团……最近还好吗?如果需要我这边……”
徐成峰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秦浩会主动提起这个敏感话题。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惊讶,或许是触动,或许是一闪而过的窘迫——掠过他的眼底。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算不上笑容的表情,摆了摆手,打断秦浩:“不必了。成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点风波还压不垮。整顿一下,总能重新站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决绝,“何况,苏曼的事……说到底,是我徐家没管好自己的人,才连累了你和周家,连累了那么多人。该承担的责任,该付出的代价,我徐成峰,认。”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地看向秦浩,带着一种近乎于“清算”后的坦荡和承担。然后,他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长辈的郑重:“秦浩,谢谢你。谢谢你今天能来送曼曼最后一程,也谢谢你……曾经为苏家做过的一切。这份情,我徐成峰,记下了。”
秦浩看着徐成峰伸出的手,那只手带着岁月和商场沉浮留下的痕迹,此刻却显得异常沉稳有力。他伸出手,与徐成峰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只同样有力的手在空中交握了短暂却沉重的一瞬,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接——关于责任,关于过往,也关于某种迟来的、带着沉重代价的理解。
“徐叔,保重。”秦浩沉声道。
“你们也是。”徐成峰点点头,目光掠过秦浩和张晓玲,最后落在他们身后那一片象征着新生的绿意盎然的墓园远处。
秋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苏曼那方小小的、连名字都没有刻上的墓碑前。苏正清在苏婉仪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将那冰冷的黑檀木骨灰盒,轻轻放入了墓穴之中。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光。徐成峰站在一旁,又看了看身边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妻子和心如死灰的大舅哥,挺直的脊背在初秋的风中,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扛下了所有的风雨飘摇和未来的重担。他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有力地,握住了苏婉仪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