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盛夏,烈日炙烤着宁波大地。“云顶国际酒店”工地的钢筋丛林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巨大的塔吊吊臂在蓝天下缓慢移动,发出沉闷的嗡鸣。工地上尘土飞扬,汗流浃背的工人们如同蚂蚁般在脚手架上攀爬忙碌,搅拌机的轰鸣、金属的撞击、工头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水泥粉尘和汗水的味道。
项目指挥部里,一台笨重的cRt显示器(类似老式电视机)正闪烁着windows系统的桌面。周志远烦躁地移动着鼠标,试图调阅一份材料清单。王建军这个名字,如同昨夜王立新电话里带来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像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突然在宁波现身,还和刘大勇搭上了线。他绝不相信这是巧合。
“周总,”李梅拿着一叠文件进来,额角挂着汗珠,“安监站下午可能来突击检查,这是安全记录,您签个字。”她指了指桌上那台嗡嗡作响的显示器,“电子档在‘安全记录’文件夹里。”
周志远拿起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工地一角——那部负责垂直运输砂浆、水泥和少量工人的施工升降机(俗称“人货梯”)。此刻,它正发出沉闷的链条摩擦声,缓缓上升。开这部升降机的,是三十多岁的陈刚,一个沉默寡言但做事稳重的老工人。周志远不止一次在工地安全晨会上,对着扩音喇叭强调过这部升降机的使用规范:严禁超载,运送水泥砂浆的小推车一次最多两辆,载人绝对不超过六人!每次看到陈刚那张黝黑、认真的脸,周志远心里都踏实几分。
“记录没问题。”周志远快速签了字,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部上升的升降机上,心里那股不安感莫名地加重了,“李梅,你亲自跑一趟升降机那边,看看陈刚在不在,让他务必再仔细检查一遍限位器和安全锁扣!特别是那个手动锁扣!安监站的人随时可能来,绝对不能出事!”
“好的,周总。”李梅放下文件,快步离开。
周志远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准备打给安保科,让他们加强巡逻,留意陌生面孔,尤其是…王建军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就在他手指刚按下第一个号码的瞬间——
“嘎吱——!!!”
一声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扭曲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工地的喧嚣!紧接着是令人心悸的、失去控制的链条疯狂滑落的“哗啦”巨响!
声音来自…高处!
周志远猛地抬头,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窗外,那部载着两辆装满水泥砂浆的小推车和四名工人的升降机,并没有在预定的十六层停下!它像一头失控的铁兽,带着令人绝望的加速度,冲破了最高限位!轿厢顶部狠狠撞在升降机井道顶部的钢梁上,发出那声刺耳的“嘎吱”!更可怕的是,伴随着这声撞击,整个轿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失去了所有向上的牵引力,以一种倾斜的、不规则的姿态,朝着地面…坠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周志远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那个承载着生命的铁盒子,在视野中急速放大、下坠!他甚至能看清轿厢里工人那一瞬间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庞和绝望伸出的手臂!
“操!!!!”一声带着血气的怒吼从周志远喉咙里炸开,他丢下话筒,像炮弹一样冲出指挥部!
“轰——!!!”
轿厢狠狠砸在地面预设的缓冲沙堆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整个工地仿佛都跟着震颤了一下!巨大的冲击力激起漫天黄沙和水泥粉尘,像一朵肮脏的蘑菇云瞬间腾起!碎裂的木料、扭曲的钢筋、倾泻的水泥混合物四散飞溅!
“啊——!”
“掉下来了!人货梯掉下来了!”
“救人!快救人啊!!”
尖叫声、哭喊声、惊恐的嘶吼声瞬间将工地拖入了地狱般的混乱。
周志远是第一批冲到事故现场的人之一,灰尘呛得他直咳嗽。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升降机轿厢严重变形,像被一只巨手捏扁的罐头,一侧深深陷入沙堆。一滩刺目的鲜血正从变形的轿厢门缝隙里和底部缓缓渗出,染红了黄沙和灰白的水泥。两辆小推车完全散了架,水泥倾泻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水泥灰味和金属摩擦后的焦糊味。
“陈刚!里面的人怎么样?!说话!”周志远的声音嘶哑颤抖,他扑到扭曲的轿厢门前,徒劳地用手去扒冰冷的、严重变形的金属门缝。
轿厢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和微弱的呼救声:“救…救命…腿…压住了…锁…锁扣…早上还在的…顶上去…就…就掉了…”是陈刚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巨大的困惑!
锁扣没了?!周志远如遭雷击!这部升降机的安全锁扣(一个巨大的、需要手动挂上的U形铁钩)是防止冲顶坠落的最后一道机械保险!它怎么可能“没了”?!他早上还特意叮嘱过陈刚检查!
“切割机!气割!千斤顶!快他妈拿过来!!”周志远双目赤红,对着周围吓懵了的工人们咆哮。他强迫自己冷静,一边指挥闻讯赶来的工长组织破拆救人,一边对着跑过来的安保科长大吼:“封锁现场!所有大门只进不出!打电话!120!119!报告安监站!公安局!快!用最快的速度!!”
凄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警灯刺破了弥漫的烟尘。救护车、消防车、警车呼啸而至。专业的消防队员迅速接管现场,用液压扩张器撑开变形的金属门框,刺眼的气割火花“滋滋”作响,灼烧着令人窒息的空气。时间在焦灼中一分一秒流逝。当第一个浑身是血、右腿明显变形、痛苦呻吟的工人被抬上担架时,人群发出压抑的惊呼和哭泣。
第二个被救出的工人伤势更重,已经昏迷不醒。
第三个…
第四个…
陈刚是最后一个被救出来的。他的下半身被严重变形的操作台和一根断裂的钢管死死压住,血肉模糊。消防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拖出来,人已经失血休克,脸色灰败,气若游丝。担架抬过他身边时,周志远看到了他裤腿上那刺目的深褐色血渍和扭曲的腿部轮廓。
“周总…”负责救援的消防队长满脸烟灰,声音沉重,“四个工人,两个重伤,两个…当场不行了。司机(陈刚)情况最危险,失血过多,多处骨折,内脏可能也有损伤,送一院抢救了…”
两个鲜活的生命,就在他眼皮底下,在这本应热火朝天建设未来的工地上,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消逝了!周志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眼前发黑,喉咙发甜。他踉跄一步,死死抓住旁边冰冷的脚手架钢管才没有倒下,指甲深深掐进了锈蚀的钢铁里。
事故现场被迅速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穿着制服的安监人员、公安民警神情严肃地进入现场,拍照、测量、询问目击工人,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工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调查人员低声的交谈、取证相机的快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压抑哭声。
周志远强压下巨大的悲痛和眩晕,安排李梅立刻跟车去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救治伤员,安抚家属,处理善后。他则带着脸色惨白的安保科长和技术总工,疾步走向办公楼自己办公室。打开自己的平板电脑。监控画面。这是秦浩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电脑,还有。监控摄像。打开监控屏幕。
“调!把升降机井道口、操作平台附近,还有昨天到今天所有能拍到的监控录像!一帧一帧地看!重点是今天早上接班后到出事前这段时间,安全锁扣的位置!还有,有没有可疑的人靠近过!”周志远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监控画面在雪花点和模糊的画质中一帧帧回放。画面显示,早上七点,陈刚准时接班。他像往常一样,围着升降机底部转了一圈,检查了链条、轨道,然后走到关键的安全锁扣位置,伸手拉了拉那个巨大的U形铁钩,确认它稳固地挂在限位器旁边的挂钩上。画面清晰可见,那个黝黑、沉重的锁扣还在!
快进。工地人来人往,各种忙碌的身影。
下午一点半左右。
画面中,一个穿着普通蓝色工装、戴着压得很低的安全帽的身影,低着头,脚步匆匆地靠近了升降机底部的区域。他似乎在弯腰整理脚边散落的几根铁丝,身体巧妙地挡住了大部分监控探头的视线。就在他弯腰的瞬间,手臂有一个极其快速、隐蔽的向上方升降机关键部位(正是挂安全锁扣的位置)探去的动作!整个过程异常迅捷,不超过五秒!随后,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左右快速张望了一下,迅速转身,快步消失在旁边堆满脚手架和模板的物料堆放区阴影里。
“停!倒回去!放大那个位置!再放大!”周志远指着屏幕,心脏狂跳。技术员努力放大画面,虽然画质更加模糊,但那个身影侧脸一闪而过的轮廓,尤其是那走路时微微外八字、肩膀习惯性一高一低的姿态…
“是…是刘大勇!”安保科长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带着惊恐和难以置信!
周志远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模糊却让他瞬间认出的身影,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愤怒、后怕、还有被毒蛇盯上的彻骨寒意交织在一起!果然是他!果然和王建军这条毒蛇脱不了干系!
“立刻报警!把这段录像拷贝下来!原件保护好!”周志远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每一个字都淬着怒火,“交给警察!让他们去找刘大勇!查他今天所有行踪!接触过什么人!特别是…王建军!”
安保科长和技术员立刻忙碌起来。周志远走出闷热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