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只当这是修行路上的寻常感悟,未曾想过,命运的浪头已在不远处蓄力。
日子滑过秋去冬来,转眼便是一年有余。樟树城的春天来得早,街边的梧桐刚抽出新绿,郑宏邺拿着体检报告回家时,脸上的凝重却像带了场倒春寒。
“戒了半年烟,反倒查出肺里有阴影。”晚饭时,郑宏邺扒拉着米饭,声音闷闷的,“医生说要复查,我倒不怕别的……就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郑家这根独苗,连个接续香火的人都没有。”
桌上的气氛瞬间沉了下来。婆婆阮慧珊眼圈一红,刚要开口,被郑允执悄悄按住了手。梦笙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碗里的饭菜忽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她不是不明白公婆的心思。郑允执是独子,郑宏邺又是郑家独苗,在这片浸润着传统观念的土地上,子嗣传承重如泰山。可她心里的顾虑,却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根,紧紧缠在心头。
九十年代末的小城,教育的内卷已初露端倪。她每月工资攒下来,如今才存了两千块,这点钱,连孩子出生的费用都未必够。更让她心悸的是那份深埋的恐惧——她怕孩子会像她一样,从小缺失亲情温暖;怕自己这双曾触摸过阴阳界限的手,会给孩子带来未知的劫难。
更何况,计划生育的铁规如剑悬顶。郑允执在体制内,她在酒店也算体面营生,一旦违反“独生子女”政策,丢工作、受处分是必然的。前台的同事私下议论,说隔壁单位有对夫妻偷偷生了二胎,结果男的被开除,女的也没保住工作,一家人日子过得灰头土脸。
这些念头像细密的网,将她困在中央。
之后的日子,郑家长辈的聚会上,“孩子”成了绕不开的话题。三姑六婆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审视,话里话外总离不开“早生贵子”。婆婆阮慧珊有时也会念叨:“梦笙啊,你看你身子骨这么弱,趁我还能动弹,早点生了我们也好帮忙。”
梦笙听着,只低眉顺眼地应着。自小在继母和嫂嫂的言语夹缝里长大,她早已练就了将情绪藏在心底的本事。可夜深人静时,那份委屈与压力总会悄悄漫上来,像沱江的夜雾,湿冷地裹住她。
她不想让郑允执为难。这个男人待她如珠如宝,将她从过去的泥沼里拉出来,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家。她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素净的戒指,第一次对修行路上的“取舍”有了切肤的体会——以往舍弃的是凡尘俗念,如今要面对的,却是凡尘里最沉重的牵绊。
玉皇观的香火依旧袅袅。她坐在三清殿后的老柏树下,听观里的老道说:“道法自然,生育亦是天道。机缘未至,强求不得;机缘若至,挡也挡不住。”
风吹过柏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老道的话。她望着观外连绵的丘陵,忽然想起古榕树上的青鸟。那鸟儿曾歪着头问她:“人间的牵挂,究竟是修行的劫,还是修行的梯?”
那时她答不上来,如今依旧迷茫。
备孕的日子在平静中带着一丝隐秘的焦灼。郑允执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每次出门都会带回她爱吃的糖葫芦,却半句不提孩子的事。他越是体贴,梦笙心里越是沉甸甸的。
转眼又是一年春深。郑家按惯例要回祖籍祭拜,结束后便顺道去青城山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