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梦笙胸口一撒，小米落在梦笙褂子上，\"沙沙\"响得像春蚕啃桑叶。\"笙儿，睁睁眼，看看娘，看看奶奶。\"梦笙的睫毛颤了颤，眼珠子转了半圈，愣是没聚焦。李桂英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梗起脖子：\"不怕！老娘这儿还有杀手锏！\"
她把剩下的两张黄纸叠成三角形，用唾沫沾了沾边角，往梦笙左右肩膀上一贴，\"这叫'压肩'，防着野鬼抢路呢。\"又从裤腰带上解下根红绳，红绳上拴着个生锈的铜钱，是光绪年间的，边缘都磨圆了。\"这钱跟着我走南闯北，当年在北沙窝里头遇着黑瞎子，就是它在兜里响，才让我躲过一劫。\"她把红绳往梦笙手腕上一缠，绕了七圈，打了个活结，\"七圈是北斗，阎王爷见了都得绕道走。\"
林秀兰在旁边插了句嘴：\"娘，要不要烧炷香？我那儿还有去年从城隍庙求的......\"
\"烧啥香！\"李桂英已经下了床，抄起装小米的瓷碗，碗沿磕在床沿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这会儿讲究的是'急招'，跟救火似的，哪来得及摆香案？走！建国，扶着我！秀兰，把丫头裹严实了，别让风灌着，魂儿怕冷风！\"
一行人刚走到院子里，就见隔壁的张大妈扒着墙头探脑袋：\"他婶子，这是咋了？我听见院子里狗叫的凶呐。\"
\"少废话！\"李桂英眼一斜，脚底下没停，\"招魂呢！闲杂人等别挡道！\"
张大妈赶紧缩回头，隔着墙喊：\"要不要我家老头子来帮忙？他年轻时候跟过阴阳先生！\"
\"用不着！\"李桂英嗓门比墙还高，\"老娘这手艺，比阴阳先生靠谱！\"她踩着院子里的青砖路往外走，步子迈得又快又稳，蓝布褂子的后襟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红肚兜——那是她年轻时的陪嫁，说是能镇邪。
魏建国跟在旁边，一手扶着他妈胳膊，一手端着小米碗，碗里的小米随着脚步晃悠，偶尔洒出来几粒，落在地上转眼就被鸡啄了。他嘴里直念叨：\"慢点儿娘，慢点儿，别摔着......\"一行人出了院子门。
\"摔不着！\"李桂英甩开他的手，\"当年我怀着你大哥，在山路上追野猪，比这快三倍！\"她突然停下脚步，往空中撒了一把小米，小米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皎洁的弧线，\"笙儿！跟奶奶走！别回头！\"
声音刚落，挨着几家的门\"吱呀\"开了缝，探出一个个脑袋。李大爷叼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子跟着他的点头闪；赵婶抱着刚满月的孙子，孩子吓得直咧嘴；连平时不爱出门的瞎眼刘奶奶，也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耳朵支棱得像兔子。
\"这是咋了？魏家老太太又耍啥花样？\"
\"看那样子是叫魂呢，估摸着笙丫头被狗吓着了，你没听到刚刚又是狗叫又是枪声啊。\"
\"啧啧，还是老太太有办法，换了咱，只能抱着孩子哭。\"
议论声嗡嗡的，李桂英却像没听见，她沿着家属院的路往前走，每走三步就撒一把小米，嘴里的调子也变了，带着股西北腔的婉转：\"魂儿魂儿你别跑，跟着奶奶回家了；灶台上有热馍馍，炕头上有花棉袄......\"
撒到老槐树下，她突然停下，指着树干对魏建国说：\"去，把那根最粗的枝桠指给我。\"魏建国踮着脚够了半天，才摸到那根歪脖子枝桠，上面还挂着去年孩子们放的风筝线。李桂英仰起头，手里的黄纸举得高高的：\"老槐树，你听着，笙儿是咱魏家的娃，今儿个受了惊，你帮着拦拦她的魂，别让野东西勾走了！\"
话音刚落，老槐树的叶子\"哗啦\"响了一阵，像是应了声。李桂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撒了一把小米，步子迈得更急了，嘴里的喊声也拔高了八度，震得路边的蒲公英都抖了抖：\"笙儿！看清楚路！跟着小米走！你娘给你蒸了糖包！你爹给你买了弹弓！\"
林秀兰扶着梦笙，只觉得胳膊酸得厉害。丫头片子不知咋的，脚像踩着棉花，走一步晃三晃，可眼睛却亮得很，直勾勾盯着地上的小米粒，嘴角还微微翘着，像是看见啥稀罕玩意儿。林秀兰心里犯嘀咕：这魂要是真丢了，咋还笑呢？
走到大路口，李桂英终于停下脚步。这地方是三条路的交汇处，平时车来人往，此刻却奇了怪，连辆自行车都没有，只有风卷着尘土打旋。李桂英让魏建国把小米碗放在石头上，又从怀里摸出那三张黄纸——刚才绕头的那张已经被手心的汗浸湿了边角。
\"看好了，烧纸得选十字路口，这儿阴阳交汇，魂儿容易找着路。\"她从魏建国兜里摸出火柴，\"嚓\"一声划亮，火苗子窜起来，舔着黄纸的边角，很快就腾起一团橙红色的火焰。她把纸往地上一按，火苗\"呼\"地蹿高半尺，带着股艾草燃烧的清香。
\"笙儿，过来。\"李桂英招手让梦笙站到火堆前，\"看着火苗，啥也别想，就想着回家，想着你屋床头上的布娃娃。\"她自己也蹲下身，双手在火苗上方绕圈，动作又快又匀，像在揉面团，\"魂儿魂儿快上身，莫在阴间打转身；阳间有你的饭，阴间有你的坟——呸呸呸，说错了！\"她赶紧往地上啐了三口，\"魂儿魂儿快回来，阳间有你的娘，阴间咱不去！\"
魏建国看得直咧嘴，他娘这嘴，真是跟路口的老槐树似的，说风就是雨。他赶紧往火堆里添了两根细柴，让火苗烧得更旺些，又怕烧着旁边的野草，时不时用脚扒拉两下。
林秀兰突然\"咦\"了一声，指着梦笙的手腕：\"娘，您看这红绳！\"众人都凑过去看，只见那根拴着铜钱的红绳，不知啥时候变得笔直，铜钱在火光里闪着幽幽的光，像是有股劲儿在往回拽。李桂英眼睛一亮：\"成了！魂儿认路了！\"她抓起最后一把小米，往火堆上空一撒，小米穿过火苗，落在地上发出\"噼啪\"的轻响，\"笙儿！快钻到娘怀里来！奶奶给你煮鸡蛋！\"
话音刚落，就见那堆黄纸燃尽的黑灰突然动了，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动着，慢慢聚成个小旋涡。紧接着，一阵旋风\"呜呜\"地卷过来，正好裹住那堆灰，打着旋儿往梦笙脚边飞。
\"别睁眼！\"李桂英大喊一声，伸手捂住梦笙的眼睛，另一只手在她头顶连拍三下，\"魂归位！魄归身！妖魔鬼怪莫近身！\"
旋风卷着灰绕了梦笙三圈，突然\"呼\"地一下散开，黑灰落了一地，像撒了层芝麻。再看梦笙，眼皮突然眨了眨，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声响亮得能传到二里地外的砖窑厂。
\"哭了！哭了！\"魏建国一激动，手里的小米碗\"哐当\"掉在地上，摔出个豁口，剩下的小米滚了一地，引得路过的麻雀扑棱棱落下来抢食。
李桂英这才松了口气，直起腰时\"哎哟\"了一声——刚才蹲得太急，腰闪了。她捶着腰往回走，嘴里还嘟囔：\"叫你们平时看好狗！黑子那畜生，被亮娃子打死了也对！黑狗招灵也招邪啊！\"
林秀兰抱着哭得正欢的梦笙，又气又笑：\"你这丫头，早不哭晚不哭，偏这会儿哭，吓死娘了。\"
回到家时围观的人也炸开了锅，张大妈一早就过来，拍着大腿笑：\"我说啥来着？魏家老太太出手，没有招不回来的魂！\"李大爷磕了磕烟袋锅：\"当年我家三小子掉井里，就是老太太给叫回来的，这会儿那小子在深圳开工厂呢！\"
李桂英被众人夸得脸上发红，却嘴硬：\"小意思，雕虫小技。\"她瞅着地上的碎碗片，突然想起啥，回头瞪魏建国：\"你个败家子！那碗是你外奶传下来的！明儿个给我赔个新的！\"
魏建国摸着后脑勺傻笑：\"赔！必须赔！赔个带青花的！\"
李桂英\"哼\"了一声，进家门的步子轻快了不少，蓝布褂子的后襟在风里飘着，像面得胜的小旗子。魏建国跟在后面捡小米粒，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林秀兰抱着梦笙，只觉得手边扶着的丫头片子突然沉了不少——许是魂儿真的回来了，连虚浮的脚步也踏实了些。
老槐树下的麻雀还在啄着地上的小米，月光透过叶缝洒下来，把那片刚招过魂的土地，照得金灿灿的，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