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晨雾漫进窗棂时,我还攥着你昨夜披在我肩头的薄毯。
羊毛纤维蹭过脸颊,带着你惯用的雪松味洗衣液气息,像沉在水底的月光,温柔地漫过记忆的河床。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从梦里挣出来时,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
那个反复出现的梦魇又缠上了我——还是那座没有扶手的吊桥,下面是翻滚的墨色洪流,我抓着断裂的绳索往下坠,喊不出声音,像被按在水底的鱼。
台灯的光在黑暗里炸开时,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比窗外的风声还乱。
你翻身坐起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航标灯。
还没等我说出“我怕”两个字,你温热的手掌已经贴上我的后颈,指腹摩挲着我汗湿的发尾,带着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微哑嗓音:
“不怕,我在。”
你把我往怀里带的力道很稳,像托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你下巴抵在我发顶的弧度刚刚好,既不会硌得慌,又能让我清晰地听见你胸腔里的心跳,“咚、咚、咚”,像老式座钟的摆锤,一下下敲碎我心里的惊涛骇浪。
“又梦到那座桥了?”
你伸手关掉台灯,只留着窗帘缝隙漏进来的路灯光,昏黄的光晕里,你的轮廓柔和得像一幅水墨画。
我往你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你睡衣领口,闻到残留的白日烟火气——
傍晚炖的莲藕排骨汤,你洗茶杯时沾的龙井香,还有你帮邻居修自行车链条蹭到的机油味,混在一起,成了最让人安心的人间气息。
你没再追问细节,只是伸出手,用指节轻轻敲着我的后背,像小时候奶奶哄我睡觉时,拍着摇篮的节奏。
“我给你讲个事吧,”你的声音在黑暗里荡开,带着点讲故事的悠远,“上次去西安看古城墙,你记得那些城砖上的手印吗?”
我当然记得。
去年,我们在明城墙的箭楼里,指尖抚过那些带着指窝的砖面,导游说那是明代工匠的手印,每块砖都刻着烧制者的名字,出了问题就能循着名字找到人。
“当时你说,这是古人的'责任状',”我闷在你怀里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腔的黏糊,“现在想起来,倒像他们把安全感,刻进了城墙里。”
“可不是么,”你低低地笑,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皮肤传过来,像春日里的第一声雷,温和却有力量,“你看那些老手艺里藏着的智慧——景德镇的瓷器要过七十二道手,宜兴的紫砂壶讲究'天人合一',连咱巷口老张修鞋,都会在鞋底钉上自己的小记号。其实啊,都是在说'别怕,有我在'。”
你忽然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
月光从窗帘缝里斜斜地切进来,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沉默的树。
等你捧着什么回来时,我才发现是我们在苏州平江路买的那盏青瓷小灯。
你拧开底座的瞬间,暖黄的光从镂空的缠枝纹里漏出来,在天花板上投下细碎的花影,像谁把春天揉碎了撒了上去。
“你看这灯盏,”你把我的手包在掌心,去摸灯壁上的冰裂纹,“匠人做这种开片瓷,故意要让釉面裂开,却又能控制裂纹的走向,既让它有缺憾的美,又不会真的碎掉。
就像人做梦,总得有些裂缝,才好让光透进来。”
我盯着那些交错的裂纹,忽然想起书架上那本《天工开物》,其中一页夹着我们在徽州看老木匠做榫卯时拍的照片。
不用一钉一胶,却能让两块木头严丝合缝,你当时说:
“最好的连接,是彼此给对方留有余地,又能稳稳地托住对方。”
“要不要吃点东西?”你突然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指尖带着青瓷灯的凉意,“冰箱里有你下午烤的蔓越莓饼干,我热杯牛奶?”
不等我回答,你已经掀开被子起身,睡衣下摆扫过我的脚踝,像一只温柔的猫。
厨房那边传来细脆的响动,是玻璃杯沿轻轻撞在一起,像两滴雨珠在叶尖相碰。
紧接着,微波炉的嗡鸣漫过来,不高不低的频率裹着奶香气,像一只温驯的小兽在脚边打盹,把夜的寂静烘得暖融融的。
我蜷在被子里,看着门缝里漏出的光,随着你的动作忽明忽暗。
我突然想起,去年在敦煌的夜市,我被卖夜光杯的摊贩缠住,你把我往身后一护,说“我们再逛逛”,那个背影和此刻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都带着种“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可靠。
你端着托盘回来时,牛奶杯上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
饼干放在青花小碟里,是我最爱的那种边缘微焦的口感。
“慢点吃,”你坐在床边看我小口啃饼干,伸手擦掉我嘴角的碎屑,“《遵生八笺》里说,'夜食宜寡',但对付噩梦,破例一次也无妨。”
我咬着饼干笑出声,牛奶的甜香混着你的雪松味,在舌尖酿成温柔的酒。
你总爱把生活里的小事往古籍里引,修电脑时说“这叫格物致知”;煮面条时讲“治大国若烹小鲜”;连上次帮我拧瓶盖,都要补句“力拔山兮气盖世,不过是懂得借力罢了”。
“其实我小时候也总做噩梦,”你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牛奶杯的边缘,“梦到自己掉进图书馆的书海里,那些古籍的字都活过来,像小虫子似的往我衣领里钻。”
我惊讶地抬头,你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后来我爷爷就教我,睡不着就摸床头的算盘,听珠子碰撞的声音,想着'一上一,二上二',数着数着就踏实了。”
你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一个小东西,借着灯光一看,是个小巧的木刻算盘,紫檀木的框子,珠子是温润的和田玉。
“上次,去扬州玉器街给你买的,”你把算盘塞进我手里,玉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你看这珠子,每一颗都磨得圆融,却占有自己的位置,就像……”
“就像你在我身边,”我接过话头,手指拨动算珠,啪嗒、啪嗒的轻响里,梦魇残留的寒意,一点点散去,“不管我乱成什么样,你都能把我归置回安稳的位置。”
天光泛白时,我重新坠入梦乡前,听见你在我耳边说:
“你知道吗?最早的'安'字,在甲骨文里是房子里有个女人,后来引申为安稳。
但我觉得啊,真正的安稳,是房子里的人知道,不管外面刮风下雨,总有个人会在门后等着,把所有的慌都挡在门外。”
现在,晨光已经铺满书桌,我把那盏青瓷小灯摆在《营造法式》的封面上,裂纹里的光依然明亮。
突然,想起昨夜你说的那些老手艺,不管是城砖上的手印,还是榫卯里的巧思,亦或是这盏有裂缝的灯,本质上都是同一种信念——
相信总有人会为你托底,相信这世间所有的破碎,都能被温柔地接住。
厨房飘来咖啡香,你探进头来问:
“要不要吃溏心蛋?我新学了日式温泉蛋的做法,据说和你那本《随园食单》里的'芙蓉蛋'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举了举手里的算盘,笑着说:
“先说好,煮坏了可别赖我,我顶多帮你算算损失多少鸡蛋。”
你无奈的笑声漫过来时,我突然懂了,所谓永恒,从不是永不害怕,而是知道每次害怕时,都有个声音会准时响起:“别怕,我在。”
就像那些传承千年的手艺,不用轰轰烈烈的宣言,只用日复一日的坚守,告诉你:
这世间所有的不安,终会被温柔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