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窗台上的薄荷被午后阳光晒出清苦的香,我蹲在樟木箱前打喷嚏时,你正窝在沙发里翻一本泛黄的《昆虫记》。
“出来晒太阳的不是书虫,是真虫子。”你忽然抬头,视线越过我肩头落在箱底那堆旧物上,“需要考古助手吗?专业挖掘三十年,附带免费讲解哦。”
我拽着你手腕把人拖到箱子边,指腹抚过最上层那张毕业照时,相纸边缘的折痕硌得指尖发麻。
“看这个龇牙笑的,”我戳着照片里扎马尾的女生,“当年为了抢最后一块黑板报版面,跟隔壁班男生吵到教导主任办公室,结果被抓去罚抄校规。”
你忽然伸手按住照片一角,拇指轻轻蹭过那个女生胸前别着的蝴蝶胸针。
“这个,”你声音放得很轻,“去年在潘家园旧货市场看到过同款,摊主说是什么九十年代外贸尾单。”
我愣住的瞬间,你已经转身去书房翻出一个铁皮饼干盒。
褪色的碎花衬里上,静静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蝴蝶胸针,翅膀上的蓝珐琅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金属底托。
“上周,整理储藏室发现的,”你挠挠耳根,“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原来在你照片里。”
樟木箱深处的老座钟忽然敲响,三点整的钟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我摸着那枚胸针忽然想起,十五岁生日那天,我把它掉在了学校后墙的梧桐树下。
后来全班同学举着 flashlight找了三晚,最后是隔壁班那个总跟我抢黑板报的男生,在树洞深处摸到了它——只是那时翅膀已经磕掉了一块珐琅。
“后来呢?”你把胸针别在我衬衫第二颗纽扣上,冰凉的金属贴着锁骨。
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你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后来他转学了,”我数着照片里前排第五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听说跟着爸妈去了新疆,临走前托班长把这个还给我,还附了张纸条,说'黑板报该留半边给女生画蔷薇'。”
你忽然笑出声,从饼干盒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
你倒出里面的东西时,几枚褪色的糖纸飘落在地,“巧了,我小学同桌也总跟我抢东西,不过抢的是课间餐的卤蛋。”
你捏起一枚印着“大大”字样的泡泡糖包装纸,“他总把草莓味的留给我,自己吃橘子味的,说男生吃橘子才够man。”
薄荷香忽然变得浓郁,你起身去厨房泡了两杯柠檬茶。
玻璃杯壁凝着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在茶几上,洇湿了我刚翻出来的日记本。
2008年9月18日那页,稚嫩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
“今天物理考砸了,趴在课桌上哭的时候,后桌男生把他的错题本塞给我,上面画着个很丑的笑脸。”
“这个后桌,”你用手指敲敲那行字,“是不是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运动服?”
我猛地抬头时,你正从书架第三层抽出一本物理错题本。
红色水笔批注的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页右下角,果然画着一个缺了门牙的笑脸,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错题不可怕,怕的是不敢错。”
“你怎么会有这个?”我的声音有点发颤,茶渍在日记本上晕开的痕迹,像一朵突然绽放的墨色花。
“去年,帮社区整理旧物捐赠箱时发现的,”你翻到扉页,那里有个模糊的名字印章,“当时觉得字迹眼熟,现在才想起,跟你高中作文里那个'后桌小杨'的描述对上了。”
窗外的薄荷被风吹得沙沙响,我忽然想起15年前那个暴雨天。
我抱着淋湿的作业本往教学楼跑,撞到个穿蓝运动服的背影,怀里的错题本散落一地。
那个男生蹲下来捡时,我看见他后颈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就像此刻你低头时,脖颈左侧那道几乎看不见的印记。
“这个疤,”我指尖轻轻触过那处皮肤,“是因为什么?”
“小时候爬树掏鸟窝,”你捉住我的手贴在自己掌心,“摔下来时被树枝划的。对了,那棵树在育才小学操场东南角,后来改成了花坛。”
育才小学,正是我家附近的地方。
三年级那年,我在操场东南角的梧桐树上发现个鸟窝,每天偷偷往里面塞面包屑。
直到某个雨天,看见一个男生从树上摔下来,校服后背沾着泥土和草叶。
饼干盒里忽然滚出几颗玻璃弹珠,碧绿的底色上嵌着一朵白色的花。
“这个!”我捏着弹珠转向你,“五年级运动会,我把它掉在了跳远沙坑里,后来翻遍整堆沙子都没找到。”
你忽然起身去阳台,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铁皮青蛙。
上弦的钥匙转动时,发出“咔啦咔啦”的响,青蛙背上骑着个塑料小人,手里攥着一颗一模一样的玻璃弹珠。
“搬家时,在老衣柜抽屉里找到的,”你把弹珠从青蛙手里取下来,“总觉得该还给谁,原来一直在等你。”
樟木箱最底层压着一条褪色的红领巾,边角磨出了毛边。
我展开时,里面掉出一张折叠的宣纸,上面是一幅歪歪扭扭的竹子,落款处写着“赠小竹”——那是我小学时的外号。
“这字有进步空间,”你摸着下巴点评,“不过这竹节的笔法,倒跟我爷爷教我的有点像。他总说'画竹要留三分空,做人要存一点憨'。”
我忽然想起那个教我们美术的退休老教师,总爱在课后留几个学生练字。
有次,他指着我画的竹子笑,说“这丫头笔锋太硬,得找个能让你软下来的人”。
那时站在我旁边的男生,正用橡皮擦去宣纸上多余的墨点,侧脸被夕阳染成暖融融的橘色。
暮色漫进窗户时,樟木箱已经空了大半。
你把那些照片按年份排开,像铺开一条蜿蜒的时光河。
最末那张是大学毕业照,我站在人群里举着毕业证书,而你——在照片最右侧,正低头给手机发信息,白衬衫领口别着一支钢笔。
“看这个,”你指着那支钢笔,“后来送给你当生日礼物的那支,就是这支的复刻版。”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生日,你递来一个丝绒盒子,里面躺着一支老式钢笔。
“我爸说,好笔要配会写故事的人。”你当时这样说,眼睛亮得像落满星星的夜空。
薄荷香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厨房飘来的番茄牛腩香。
你系着围裙端出砂锅时,我正把那枚蝴蝶胸针别在照片墙上。
它恰好落在我们去年在敦煌拍的合影旁边,照片里你正帮我扶正被风吹歪的纱巾,背景是鸣沙山起伏的曲线。
“考古结论:你盛出两碗米饭,我们的时光早就互相串门了。”
我咬着勺子笑出眼泪时,窗外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月光落在那排照片上,像给每条时光的纹路都镀了一层银。
原来,有些遇见从来不是初见,是失散多年的碎片终于找到彼此,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咔嗒一声拼出了完整的模样。
此刻,你正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脆响混在一起,像一支温柔的夜曲。
我赤着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你,脸颊贴在你沾着水汽的后背上,忽然想起上午翻到的那张幼儿园合影。
照片里,梳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抢一个戴虎头帽的小男孩手里的糖葫芦,而那个小男孩,正偷偷把糖葫芦往她手里塞——
原来,连最懵懂的年纪,你都在悄悄把糖留给我。
你转过身擦去我嘴角的酱汁,掌心的温度烫得我鼻尖发酸。
“哭什么,”你低头吻我的额头,“明天再翻箱倒柜找童年,我把幼儿园得的小红花也找出来给你看。”
冰箱上的便利贴,还贴着上周的购物清单,你的字迹力透纸背,在“牛奶”两个字旁边画了一头歪歪扭扭的奶牛。
我忽然想起小学时,在图书馆借的那本《格林童话》,借书卡上最后一个名字是你的,而书里夹着的枫叶标本,叶脉上还留着我用铅笔写的小秘密。
原来,那些被我随手丢在时光里的细碎,你都弯腰一一拾起,擦干净了灰尘,妥帖地收进了我们共有的岁月。
就像此刻,你把洗好的草莓放进白瓷盘,特意挑了最红的那颗递到我嘴边,指尖蹭过我的唇角时,带着洗碗液淡淡的柠檬香。
月光淌过餐桌,落在你认真剥橘子的手上。
橘瓣的甜香漫开来时,我忽然明白,所谓“永恒”,从不是博物馆里封存的标本,是有人愿意陪你把每个平凡的当下,都过成值得反复回味的从前。
是你眼里的我,既有此刻笑出的梨涡,也有十五岁掉在树洞里的蝴蝶胸针,更有幼儿园抢糖葫芦时沾着糖渣的嘴角。
你把剥好的橘子塞进我手里,自己拿起一半往嘴里送,橘汁溅在鼻尖上。
我笑着伸手去擦,指尖触到你皮肤的瞬间,仿佛触到了十五岁梧桐树下的月光,二十年前沙坑里的玻璃弹珠,还有幼儿园门口那支被抢来抢去的糖葫芦——
原来,所有的时光都在这一刻相拥,而我们站在时光的中央,既是彼此的来处,也是往后所有日子的归宿。
窗外的薄荷又沙沙作响,像是在替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岁月轻轻应和。
而我握着你的手,忽然想把这辈子所有的旧物都翻出来,不是为了回忆过去,是想让你知道,被你珍视的每一段我的时光,都在我心里酿成了永不褪色的甜。
就像现在这样,以后也一直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