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晨露把晒谷场的水泥地浸得发乌,竹匾边缘垂着的水珠像一串透明的珠子,风一吹就滚进谷堆里,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我接过隔壁王奶奶递来的竹耙时,指腹蹭过竹齿间嵌着的老稻壳——
是去年的陈谷,被阳光晒得发脆,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
“新谷娇气,”王奶奶的拐杖在谷堆边画了个圈,竹头敲在水泥地上笃笃响,“翻的时候得顺着纹路走,不然谷粒会被耙齿勾破衣裳。”
你扛着木锨从东边田埂走来时,鞋底沾着的泥块在地上印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王爷爷跟在后面,烟袋锅在手里转得飞快,看见你把锨头往谷堆里戳,突然咳嗽一声:
“扬场得站在上风头,你这位置,风把谷糠吹回来,准得糊满脸——跟小时候一个样,毛手毛脚。”
我握着竹耙往谷堆深处推,竹齿划开谷层的瞬间,藏在里面的小虫子“扑棱”飞起,惊得我手一抖,耙子差点脱手。
你在对面看得直笑,木锨往地上一顿,弯腰从草丛里捉了一只七星瓢虫,捏着翅膀往我这边扔:
“别怕,这是吃蚜虫的兵,专护着谷粒呢。”
瓢虫落在谷堆上,红底黑点的背甲沾了一层金粉似的谷粒,爬起来像一辆慢吞吞的小坦克。
王奶奶坐在樟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正编着稻壳。
她把三缕稻壳在掌心搓了搓,指尖翻飞间就绕出个小圆环,“当年你俩在这谷堆上玩‘抓小偷’,”
她忽然抬眼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小文总爱往小锦脖子里灌谷粒,凉丝丝的痒,小文一缩脖子,谷粒就顺着衣领滑进后背,害得她追着你打,竹耙子都抡飞了,砸在樟树上,震得叶子落了俩人一头。”
我正笑得直不起腰,竹耙突然勾到块埋在谷里的硬东西——是半截断了的竹篾,许是去年编囤子剩下的。
猛一使劲往外拽时,谷粒被掀得老高,像一场金黄的雨劈头盖脸砸下来。
有颗圆滚滚的谷粒正好弹在我鼻尖上,麻酥酥的痒意刚漫上来,我的手已经条件反射地往脸上抹——
指尖蹭过颧骨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你也正抬手捂脸,动作快得像镜面反射,连手腕转动的角度都分毫不差,结果把脸颊上的谷糠抹成了花。
倒真成了王爷爷说的“面缸里捞出来的猫”。
“看看!看看!”王爷爷的烟袋锅,在凳腿上磕得邦邦响,笑得胡子都翘起来,
“当年收早稻那天,你俩抢着帮我扬场,小文举不动木锨,把半锨谷粒全泼在小锦头上,也是这么抬手一抹。
好家伙!小锦满脸谷糠,就剩俩黑眼珠转,小文笑得直拍大腿,结果自己踩了谷粒滑倒,一屁股坐在谷堆里,裤裆里全是谷粒,站起来走路哗啦啦响,活像个会移动的米缸!”
你突然扔下木锨冲过来,拇指在我鼻尖上刮了下,捏起一颗粘在我睫毛上的谷粒:
“还藏了颗‘金豆豆’在眼睛上。”
你的指尖带着木锨柄的糙意,蹭得我眼皮发烫,我反手去拍你的胳膊,却被你攥住手腕往谷堆里按——
掌心触到的谷粒温温的,像被阳光焐热的细沙,顺着指缝往下漏,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金字塔。
“风来了!”
你突然指着天空。
西北风吹得樟树叶哗哗响,你扬手把木锨插进谷堆,再猛地掀起来。
金黄的谷粒便顺着风势腾起,在阳光下炸开无数细碎的光,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下来。
其中几颗“啪嗒”落在王奶奶的竹筛里,她正用手指拨弄筛面上的碎叶,忽然捏起片带着绒毛的稻壳:
“这稻壳最适合编蝈蝈笼,当年给你俩编的那只,小文还在笼门上刻了字,说是‘文锦粮仓’,结果被蝈蝈啃得只剩个架子。”
我蹲下去帮她捡稻壳,指尖触到筛底的竹片——这筛子的右角缺了个小豁口,是我十岁那年撞的。
那天,你偷了你爷爷杂货铺罐子里的麦芽糖,揣在兜里往场边跑。
我追得急,胳膊肘“咚”地撞在竹筛边缘,两根竹条应声而断。
结果,你爷爷举着烟袋锅要揍你,你却把糖往我嘴里塞了半块,含混不清地喊:
“要罚一起罚,糖是她先看见的!”
结果俩人都被按在谷堆上罚站,谷粒钻进领口,痒得直哆嗦也不敢动,倒是把麦芽糖的甜,混着谷粒的香,刻进了嗓子眼。
“合作社的新脱粒机,”王爷爷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子落在谷堆边,瞬间被风吹灭。
“昨天刚运到仓库,说是能把碎米和整米分得清清楚楚,比老机器快三倍。就是说明书上的字太小,我瞅了半天,愣是没看懂哪个是开关。”
他往仓库方向努了努嘴,“你俩去摸摸门道,回头教二柱他们,年轻人学东西快。”
你拉着我往仓库跑时,鞋底碾过的谷粒,发出“咯吱”响。
推开门的瞬间,机油味混着陈年的谷香扑面而来,角落里的旧脱粒机还沾着去年的稻壳,齿轮上锈迹斑斑,像一位卸了甲的老兵。
旁边的新机器锃亮,控制面板上的按钮,闪着蓝光。
你伸手按了下绿色的键,机器“嗡”地低吟起来,进料口的传送带缓缓转动,像在朝我们招手。
“你看这筛网,”你指着机器侧面,“能调粗细,碎米能直接装袋喂鸡鸭,整米装袋送去碾米厂,一点不浪费。”
我摸着传送带的橡胶面,突然想起去年秋收。
李叔家的脱粒机坏在半路,全村人轮流用老机器,忙到后半夜才脱完最后一袋谷。
你蹲在机器旁,修了三个钟头,满手油污却笑得傻气:
“好了!至少能撑到收完晚稻!”
现在看着这台新机器,突然懂了爷爷说的“入合作社”——
不是图省力,是想让这些弯腰种出来的谷粒,能被更金贵地对待。
回到晒谷场时,王奶奶正把编好的稻壳小马递给来串门的小毛豆。
那孩子举着小马在谷堆上跑,红兜兜上粘满了谷粒,像挂了一串会晃的金珠子。
“合作社说要搞‘谷粒课堂’,”王奶奶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让城里孩子来认认稻子怎么长,学学稻壳能编啥。小锦手巧,教他们编小玩意儿;小文懂机器,讲讲谷粒怎么变成米。”
你扬着木锨往谷堆上拍了拍,谷粒溅起的瞬间,突然喊:
“我还能教他们用老法子扬场!”
阳光穿过你的发梢,在谷堆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当年我们滚过的那片金浪。
我望着远处合作社的红旗,突然看见旗角绣着的稻穗图案,在风里招展得格外精神。
竹耙突然勾到个硬纸包。
我扒开谷粒,发现是用油纸裹着的小包,打开时,两颗玻璃弹珠滚出来,还有半只稻壳编的小篮子
——是我12岁生日送你的,篮底歪歪扭扭写着“装糖”。
你当时把它埋在谷堆最深处,说“等我们攒够一百颗糖,就埋在这里当宝藏”。
现在弹珠上的花纹都磨浅了,可对着阳光照,里面的气泡还在慢悠悠地转,像封存了一整个夏天的蝉鸣。
“当年你说这弹珠是谷神变的,”你把弹珠塞进我手心,掌心的温度把玻璃焐得发烫,“说吃了谷粒的神仙,把自己的光揉进了石头里。现在看来,你说得对——你看这满地的谷粒,不就是大地给我们的弹珠吗?一颗一颗,都藏着太阳的味道。”
风掀起你的衣角,露出后腰沾着的谷壳。
王奶奶和王爷爷正凑在竹筛边数饱满的谷粒,手指在金黄里翻捡,像在抚摸无数个沉甸甸的日子。
我突然明白,这晒谷场从来不是普通的水泥地,是一块会讲故事的魔毯——
它记着王爷爷烟袋锅里的火星,王奶奶编稻壳的指尖,记着我们追跑时踩碎的谷粒,也记着新机器转动时,老手艺与新法子撞出的光。
亲爱的,此刻你的木锨斜插在谷堆里,竹耙在我脚边躺着,谷粒在我们周围轻轻呼吸。
我突然想告诉你,所谓根脉,不是死守着旧时光不动,是让王奶奶的稻壳手艺缠上新机器的齿轮,让王爷爷的扬场口诀混进合作社的说明书,让我们抹脸时的弧度,变成教孩子们认谷粒的手势。
等日头爬到头顶,我们去学开新机器吧。
我猜,王爷爷会站在旁边念叨“老机器不用看说明书也能转”,王奶奶会数着稻壳说“新谷还是老法子晒得香”,可等机器吐出第一袋饱满的整米时,他们眼角的皱纹里,准会滚出比谷粒还亮的光——
就像当年我们把偷藏的谷粒倒进米缸,他们嘴上骂着“捣蛋鬼”,却在转身时,偷偷往我们兜里塞了一颗裹着糖的炒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