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还记得八年前,车管所里的空调风裹着油墨味吹过来,我捏着体检表的指尖沁出薄汗。
窗口玻璃反射着头顶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直到工作人员把我的驾照照片往台面上一放,说“巧了,刚那位先生的照片,跟你戴同款眼镜”时,
我才发现,排队时总蹭到我后背的人,正站在隔壁窗口——
你手里的表格边缘卷着角,鼻梁上架的黑框眼镜,镜腿内侧刻着一串相同的编号,像一枚藏在时光里的暗码。
我盯着那串编号,突然想起大学门口的“明视眼镜店”。
老验光师用黄铜镜架敲着验光仪,说“这钛合金镜腿得刻编号,丢了能找着”。
你当时坐在我旁边的验光椅上,镜片反射着窗外的梧桐树影。
老验光师调镜片时,你总偷偷往我这边瞟,直到镜架滑到鼻尖,才慌忙抬手去扶——
那副眼镜后来被你落在自习室,我替你收在《天体演化简史》的扉页间,书里夹着的那片银杏叶,现在还压在我驾照的塑封里。
“这镜架……”
你终于填完表格,转身时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的眼睛里盛着一点惊讶,“还是老周师傅给配的吧?他总说‘好眼镜得陪人走过长街’。”
车管所的排号机“滴滴”响着,我突然摸到镜腿内侧的编号——0713,是我们第一次去配眼镜的日子,七月十三,你说“是猎户座最亮的那天”。
后来,你在天文社的观测日志里写“今晚的星轨,像极了她镜腿的弧度”,我在图书馆的借阅卡上看见时,铅笔字被眼泪洇得发蓝,却把那句“像极了”刻进了心里。
“你镜片的度数,”我看着你扶眼镜的动作,指腹总在镜腿与镜框衔接处摩挲,“是不是还留着五十度的散光?老周师傅说‘你看星星不能矫正太彻底,得留点光晕才浪漫’。”
你突然笑了,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
“你怎么连这个都记得?”你从帆布包掏出个眼镜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副旧镜架——正是当年那副黑框,镜腿上的漆掉了块,露出银白的钛合金,边缘还留着被砂纸打磨过的细痕。
我盯着镜架上那道熟悉的凹痕——是大二那年你替我捡掉落的天文镜片时,被镜片边缘硌出来的。
当时你说“这样就像给镜架盖了个章,证明它护过重要的东西”。
此刻那凹痕里还沾着点细绒,像奶奶常穿的羊毛衫上的纤维,混着时光的温度,在镜片反射的光里轻轻晃。
“你改度数的时候,”我摸着自己镜腿内侧的编号,突然想起老周师傅的话“镜架认主,改了度数也改不了牵挂”,“是不是特意留着镜腿的弧度?”
你把旧镜架往我这边推了推,晨光从车管所的高窗漏进来,照得钛合金泛着温润的光。
“老周师傅教的,”你指尖在镜腿衔接处转了转,“改度数时不能动镜腿的弹簧,说‘这是物件的骨气,动了就不贴心了’。”
排号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我望着那副在我们之间流转的镜架,突然懂了老周师傅说的“物件有灵”——
它不是锁在抽屉里的纪念品,是被你的手掌焐热过的弧度,是替我们陪伴过孤独的时光,是让一份牵挂借着镜架的温度悄悄传递,最后又循着编号的痕迹,回到彼此身边。
“等会儿去老周师傅的徒弟那,”我把新驾照往包里塞时,故意让塑封里的银杏叶蹭到镜架,“把这副旧镜架再改改?调成能看星图的度数,下次去观测站,给孩子们当教具。”
你眼里的光突然亮得像星子,把旧镜架小心翼翼收进盒里,动作轻得像在托着整片星空。
“好啊,”你声音里带着一点雀跃,“让它接着替我们走,走到那些我们没去过的地方,告诉孩子们——有些牵挂,能透过镜片,看到最远的星。”
排号机喊到我的号,工作人员把新驾照递出来时,指了指我们的眼镜微笑。
前年,老周师傅把店盘给徒弟了。
他徒弟告诉我们,“周师傅临走前说过,‘有对年轻人的眼镜编号一样,说要戴着看遍世界的星轨’。”
我捏着新驾照的手突然发烫,塑封里的银杏叶沙沙响,像在重复当年的对话。
你曾经说“等考了驾照,就开车带你去紫金山天文台”,结果毕业前那场暴雨,你把攒了半年的购车款,匿名捐给了山区的天文观测站,说“那里的孩子,比我们更需要望远镜”。
我当时在捐赠名单上看见你的名字,突然把驾校报名表塞进抽屉,说“等有能力带着星空去远方时,再学开车”。
“你后来总在天文论坛看观测直播?”
我盯着你眼镜反射的灯光,突然想起每月十五的“超级月亮”夜,总有个Id叫“星轨”的人发照片,说“今晚的月晕,像极了0713号镜腿的反光”。
你翻旧镜架的手顿了顿,镜片反射着车管所的标语“安全驾驶,文明出行”。
“去年在帕米尔高原的观测站,”你声音里带着点高原的干燥,“我调试射电望远镜时,看见个Id叫‘光晕’的人总发评论,说‘火星的尘暴,像极了那年暴雨的雨丝’——那是你常说的话。”
大厅的玻璃门被推开,进来个背着天文望远镜的少年,镜片上还沾着露水。
你弯腰替他扶了扶歪掉的眼镜,动作就像当年老周师傅帮我们调镜架,少年说“谢谢叔叔,我要去参加天文夏令营”时,你眼里的光突然亮得惊人,像那年在自习室,你指着星图对我说“看,这颗是你,那颗是我”。
我看着你帆布包上的尘埃,像沾着高原的沙砾,“上次在《天文爱好者》杂志上看见一篇文章,‘在慕士塔格峰发现新的小行星,轨道参数像副眼镜’,作者名是你的笔名。”
你镜片后的脸红了,从包里掏出一本观测手册,最新一页,画着颗小行星的运行轨迹,旁边标着0713。
“上个月刚命名,”你声音里带着一点抑制不住的雀跃,“叫‘文锦星’,国际编号里藏着镜腿的编号,老周师傅要是知道,准会说‘这比刻在镜架上更长久’。”
车管所外的梧桐树叶沙沙响,像在重复大学时的蝉鸣。
我突然发现你的眼镜盒里,除了旧镜架,还躺着两张去西藏的车票,日期是明天,终点是那曲——
我背包里的车票,座位号连在一起,靠窗的位置,你说“看星空得靠着窗”。
“老周师傅的徒弟说,”我把新驾照揣进兜里,银杏叶的边缘硌着掌心,“他临走前留了一副镜片,说‘等0713号的两个人来取,能看透最远的星’。”
你突然从帆布包最底层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拆开时,两片树脂镜片在阳光下泛着淡蓝的光。
“我上周去取的,”你把镜片往我手里一塞,“徒弟说‘老周算着你们该换驾照了,这镜片能过滤紫外线,看高原的太阳不刺眼’。”
少年背着望远镜跑出门,喊着“要去看星星啦”,你的帆布包在风里晃,露出半截星图,上面用红笔圈着“文锦星”的位置。
我突然懂了,所谓同行,不是非要并肩走在同条长街,是你的星轨里有我的镜腿弧度,我的镜片上有你的星晕;
所谓牵挂,不是攥着旧镜架不放,是知道在遥远的宇宙里,有颗以我们名字命名的星,正带着0713的编号,在银河里划出属于我们的轨迹。
车管所的排号机还在响,工作人员喊着下一个号,我们的旧驾照被收进档案袋,新驾照上的照片并排放在台面上,两副黑框眼镜对着彼此,像在互相点头。
我望着你镜片反射的天光,突然想告诉老周师傅,他说的“好眼镜陪人走过长街”是真的——
这长街,从大学门口的梧桐树,走到了车管所的窗口,未来可能还会走到新疆慕士塔格峰的观测站,走到“文锦星”照耀的每一寸土地。
亲爱的,此刻的镜片在手里发暖,像握着一片浓缩的星空。
我突然想告诉你,所谓永恒,不是镜架永不磨损,是编号刻进了时光;
不是星轨永不改变,是我们的名字,被写进了宇宙的档案。
明天的火车上,要不要把新镜片装上?
我查过了,那曲的星空能看见银河的尘埃,恰似当年你落在我书里的银杏叶,每道纹路,都藏着“一起走”的密码。
车管所的玻璃门被风推开又合上,带进来街对面梧桐的影子,落在我们交叠的眼镜盒上。
你的旧镜架在盒里轻轻晃,留下的细绒粘在钛合金上,像给时光盖了个温柔的戳。
我望着窗外延伸的长街,突然觉得它从来不是直线——是老周师傅验光仪里的刻度,是你观测手册上的星轨,是此刻我们并排站着的窗口,把二十年的光阴,弯成了能兜住所有牵挂的弧度。
镜片反射的天光里,我看见“文锦星”的轨迹正在宇宙里慢慢画圈,极像这副被改了又改的镜架,不管度数怎么变,镜腿的弧度总记得最初的形状。
等会儿走出这扇门,要不要去老周师傅的徒弟店门口站站?
听说他在门框上刻了一行字:“好物件会自己找回家。”
就像此刻,我们的眼镜在阳光下泛着同款的光,长街的尽头,星轨的起点,原来从来都在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