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他,目光清亮,仿佛真的只是在为他考虑。
杨昭的心猛地一沉。他抬起眼,仔细地、近乎贪婪地捕捉着安宁脸上的每一丝神情——是真心实意的关怀?还是又一次试探?
过继一个杨氏子弟?
那这个孩子,身上流着杨家的血,将来若承袭了并肩王的爵位和影响力,是否会成为下一个权倾朝野的“杨昭”?
她是在担心他死后,军中的势力旁落,想用这种方式提前笼络,甚至控制?
或是担心自己有想法?
泰山封禅时那携手告天、共享荣光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言犹在耳,此刻却已开始了这般不动声色的算计。
他知道这是帝王的本能,可理智上的理解,并不能完全抵消心底尖锐的刺痛。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喉头,他强自压下,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笑容:
“陛下……不必为昭费心。”
他避开她那探究的目光,望向远处凋零的梧桐,“昭,孑然一身而来,能得遇陛下,相伴数十载,已是上天厚赐。
昭别无所求,只愿……百年之后,能得一抔黄土,葬于陛下陵寝之侧。届时,自有李氏子孙,依礼祭拜。还是说……”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赌气与受伤:“陛下……不愿与昭同葬?”
安宁被他这直接而带着悲意的话问得一怔。
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盛满了隐痛的眼眸,她心头莫名一软。
她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胡说些什么。” 她的语气缓和下来,“你我并肩一生,共享这万里江山,死后自然也要在一处。
就像我父皇和母皇那样,生同衾,死同穴,千秋万代,永不分离。”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微微有些发凉的手,指尖传递过一丝暖意。
“这并肩王,活着是,死了也是。你的陵寝规制,朕早已命人着手,就在朕的旁边,一点也不会差。”
杨昭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看着她眼中的认真,心中的寒冰似乎被这简单的几句话悄然融化了些许。
他反手紧紧回握住她,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的:
“好。”
太极殿内,庄严肃穆。一次寻常的朝会,议题本是关于漕运修缮。
在几位大臣奏对完毕后,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安宁,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位列百官之首、垂眸肃立的杨昭:
“漕运关乎国脉,需得力之人督办。朕记得,昔年并肩王在陇右督建军道,工程浩大却如期完成,可见知人善任,调度有方。
诸位爱卿以为,并肩王举荐之人,可能胜任此漕运要职?”
这话听起来是称赞,却让殿内瞬间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举荐官员,尤其是涉及财赋的肥缺,本就是敏感之事。
陛下当众如此询问,是将杨昭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炙烤。
有善于揣摩圣意者,立刻出列,言道并肩王举贤不避亲,但漕运之事或需更熟悉水利之专才;
亦有耿直老臣,认为陛下既信重并肩王,其所荐之人必有可取之处。
杨昭出列,深深一揖:“陛下谬赞。臣当年所为,不过战时权宜,岂敢与关乎国计的漕运大事相提并论。
此人选,还请陛下与诸位同僚详加斟酌,臣不便置喙。”
安宁看着他恭敬的姿态,点了点头,未再追问,转而议论起其他事项。
不过旬月,便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并肩王府中属官“行事奢靡,有违规制”,虽未直接指向杨昭,却也是敲山震虎。
奏折递上,安宁只是淡淡一句“查无实据,下不为例”,便轻轻放过,既未深究,也未申饬那御史。
杨昭何等敏锐,感受到了那无声的敲打。
在一次私下奏对时,他主动呈上了一份名单和一枚调兵符信。
“陛下,”他声音平静,“臣年岁渐长,精力不比从前。
北衙禁军及部分京畿防务,责任重大,臣恳请陛下择选年富力强之将领分担,以免臣贻误军机。
此乃部分兵符及臣建议接替人选名单,请陛下圣裁。”
安宁看着他手中那枚沉甸甸的虎符,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凝视着杨昭:“昭表哥这是何意?朕信你。”
杨昭低头,语气愈发恭谨:“陛下信重,昭感念于心。正因如此,昭更需为陛下、为社稷考量。军队乃国之重器,需始终保持锐气,昭不敢因私废公。”
安宁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接过了那枚兵符,指尖相触的瞬间,冰凉坚硬。
她将兵符握在掌心,语气缓和:“你的忠心,朕知道了。如此,也好让你轻松些。”
随后,安宁的动作快了起来。她迅速提拔了几位在边境立过战功、但出身寒门、与杨昭并无旧谊的将领,委以京城及周边要职。
同时,几道调令悄然而出,杨昭麾下几位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的旧部,或被调往遥远的岭南担任镇守,或被升任毫无实权的散官,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剪除并肩王在军中的羽翼。
杨昭站在并肩王府高大的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草木。
他手中握着一份最新的兵部人事调动公文,上面那几个熟悉的名字被勾画到了无关紧要的位置。
困惑萦绕心头。
他理解帝王心术,理解权力需要制衡。他甚至可以接受安宁为了江山稳固而采取的这些手段。
他困惑的是,他们之间,难道只剩下这些算计了吗?
泰山封禅时,她紧握他的手,那温度犹在;她说着“生同衾,死同穴”时,眼中的认真不似作伪。
他愿意将性命、将毕生功业都交托于她,为何她却不能给他一份全然的、不掺杂质的信任?
每一次看似无意的询问,每一次默许的弹劾,每一次旧部的调离,都轻轻敲打在他心上。不致命,却持续不断地带来闷痛。
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牢笼,一边是共享江山的无上荣光,一边是无处不在的猜忌。
他信任她的能力和野心,也甘愿臣服于她的光芒,可这反复的试探,像钝刀子割肉,让他无法释怀,夜不能寐
当这种郁结累积到无法承受之时,他便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来到后院的演武场。
卸下亲王华服,只着一身利落的短打。那杆伴随他半生、饮过无数敌人鲜血的长枪再次入手。
他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抖,长枪如沉睡的蛟龙骤然苏醒!
汗水很快浸透衣衫,只有在这种身体极度疲惫的时刻,脑海里那些纷乱的思绪才能暂时平息。
月光照亮他汗湿的侧脸,那双眼眸深处,除了疲惫,更多的是化不开的黯然。
明日太阳升起,他依旧是那个权倾朝野、与陛下并肩的王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颗曾经毫无保留的心,已然布满了细微的裂痕。
而这一切,远在宫墙之内的她,可曾知晓?又可曾……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