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垂眸,避开了她探究的视线:“臣惶恐。臣之本分,乃是为公主分忧,遴选贤才。
方才……方才或许是拿错了卷轴,此乃臣自撰的履历底稿,误混入其中,请公主恕罪。”
安宁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风拂银铃,却让杨昭的心揪得更紧。
她并未追究他的说辞,而是将三卷画像随意地搁在窗边的矮几上。
“昭表哥,”她转过身,背对着窗外投入的光,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朦胧,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你这份名单,选得……很有意思。”
她缓步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发出轻微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杨昭的心上。
“杨炯沉稳有余,锐气不足,守成或可,开拓则难;王勃才气纵横,锋芒过盛,却恐非池中之物,不甘束缚,亦难驾驭;至于……”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幅被杨昭的自画像,终究没有点破,而是话锋一转,
“罢了。昭表哥,你觉得,依你之见,这三人,谁……敢尚主?谁又……配尚主?”
杨昭抬起头,不再回避,目光直直地迎上安宁审视的双眼,他声音微哑:
“臣,杨昭,不才,愿为公主手中利剑,身前坚盾。公主所指,便是昭兵锋所向;公主所愿,便是昭毕生所求。”
安宁看着他那混合着忐忑不安、期待,甚至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耳根,神情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似有些熟悉。
她很快回过神来,心底那点因他半年避而不见产生的微妙不悦,此刻已烟消云散,她唇角微勾,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好啊。”她轻轻颔首,目光在他身上流转,“既然想做我的刀,那我得先看看,你这把刀……利不利。”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矮几上杨炯和王勃的画像,“这两位,确实是大才。文名动天下,我想要将他们收归麾下,你以为该如何着手?”
见她瞬间将话题拉回正事,仿佛刚才他那番近乎表白的言语只是寻常的效忠宣言,杨昭心中不免有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委以重任的郑重。
他迅速收敛心神:“回公主,族兄杨炯那边容易。他性情端方,重家族情谊,只需公主稍示恩宠,给予施展才华之机,他必感念知遇之恩,欣然来投。”
他顿了顿,看向王勃的画像,语气多了几分笃定,“至于王勃……此人才气傲物,性情狂放,如今虽少年得志,然刚极易折。
以他的性情,在这长安官场,迟早碰壁,届时心灰意冷,或遭贬谪,便是公主施以援手,将其纳入麾下的最佳时机。”
安宁听完,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的分析与她的判断不谋而合,这证明他确实用心,且有能力为她分忧。
“嗯,就依你所言去办。”她摆了摆手,“你去吧。”
“臣,告退。”杨昭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
直到走出殿门,被外面的凉风一吹,他才感觉那颗狂跳的心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轻松与期待。
而在书房内,听着杨昭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安宁终于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得意。
这个呆子,总算……反应过来了。
她还以为,以他那在某些方面过分恪守本分的性子,会一直不敢迈出这一步。
若他今日依旧只是呈上那两份“外人”的画像,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思,那他也便真的与她无缘了。
我请母后和父皇精心调教这么多年,耗费心力培养,难道是为他人做嫁衣的吗?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已经开始抽芽的树木,眼神幽深。
若连走到我面前的勇气都没有,那便也只配做个臣属,等着哪日发配边疆吧。
好在,他终究没有让她失望。
不久,关于她属意杨昭的风声,传到了李治与武后的耳中。
首先发难的是李治。
在一次父女独处的温馨时刻,李治抚着女儿的头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
“安宁,朕听闻你与那杨昭走得很近?他虽能力尚可,但终究是旁支庶子,门第单薄,如何配得上朕的永宁公主?
朕已在宗室子弟中为你留意了几位才俊,皆是……”
“阿耶,”安宁轻轻打断他,没有争辩,而是将头靠在父亲膝上,声音带着一丝依赖与怅惘,
“您觉得,什么样的驸马,才能让女儿一世真正安宁?”
她抬起眼,眸中清澈见底:“是门第显赫,背后却盘根错节,让女儿日后不得不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还是才名远播,却心高气傲,需女儿时时仰视、小心维系?”
她握住李治的手,语气恳切,“阿耶,女儿见过太多为了权势利益结合的婚姻,也见过母后为了辅佐您,殚精竭虑,步步惊心。女儿不想那样。”
她看着李治动容的神色,继续道:“杨昭他……或许门第不高,但他知根知底,对女儿一片赤诚。
他是在您和母后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能力如何,忠诚与否,您二位最是清楚。
有他在身边,女儿不必担心后院起火,不必忧虑驸马倚仗身份干涉朝政,或与外人勾结。他只会是女儿手中的剑,也是护着女儿的盾。
女儿所求,不过是一个能让女儿放心依靠、安稳度日的人。阿耶,您就成全女儿这点私心吧?”
李治看着女儿眼中那份不同于寻常公主对婚姻浪漫幻想,再想到杨昭确实是自己看着成长起来,能力、品性都挑不出错处,更重要的是,背景干净,易于掌控,不会给女儿带来额外的风险。
他终是长叹一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算是默许。
武媚娘召见安宁,开门见山,凤目含威:“安宁,你应当知道,你的婚事,非同小可。杨昭,能力是有,但格局终究有限。
武承嗣、武三思,才是与你血脉相连、能给你最大助力的选择。有武家在你身后,你的地位才能更加稳固。”
安宁早已料到母亲会如此说,她神色平静,不卑不亢:“阿娘,您说得对,武家表哥确实能给我带来显赫的助力。
但正因武家势大,若与之联姻,女儿是得到了助力,还是从此成了武家巩固权势的一部分,甚至……未来可能成为掣肘太子哥哥、乃至影响朝局平衡的一枚棋子?”
她直视着母亲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阿娘教导女儿,权力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杨昭,他的一切都源于阿娘您的提拔和女儿的信任。他背后没有任何庞大的家族势力需要平衡,他唯一的依靠就是女儿。
用他,女儿才能真正将未来的‘驸马’之力,完完全全握于掌中,而不必担心尾大不掉。
这,难道不是比依靠一个本就势大的外戚家族,更符合阿娘您一贯的制衡之道吗?”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女儿家的娇态:“况且,阿娘,您亲自栽培了他这么久,难道就甘心将他这份才干,白白送给别人做嫁衣?留在女儿身边,他才能继续为阿娘您效力呀。”
武媚娘凝视着女儿,眼中神色变幻。她确实欣赏杨昭的能力,也一直将其视为可用之心腹。
将杨昭这个自己培养起来的人放在女儿身边,确实比再引入一个庞大的武家更让她放心。
更重要的是,安宁展现出的这份对权力的清醒认知和驾驭手段,让她看到了一个合格的、甚至是青出于蓝的继承者的影子,而不是耽于情爱。
良久,武后紧绷的神色缓缓放松,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你倒是……算计得明白。”
帝后相继松口,婚事便再无阻碍。
咸亨元年春,一道恩旨颁下:
赐永宁公主开府,号 “镇国永宁公主府” ,仪比亲王,可自置官属。
同时,赐婚于永宁公主与弘农杨氏子杨昭。
圣旨中盛赞杨昭“性资忠勇,识量弘深”、“克奉公勤,允昭武节”,特晋其为驸马都尉,授右卫中郎将,实掌部分禁卫军权,并入公主府长史,辅佐公主理事。
公主府邸选在长安城东北隅的兴宁坊,占地广阔,规制宏大,开始紧锣密鼓地修建。
而杨昭,也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以未来驸马的身份,站在他倾慕已久的明珠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