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似箭。
当带着玉米和土豆安稳地置于云头,穗安几乎是立刻调转了方向,催动法力,向着西方——大宋的方向疾驰而去。
半年了,离开熟悉的土地、牵挂的亲人、倾注心血的事业,已经整整半年!
清云如何?妙善、妙珠她们可还支撑得住?旱灾之后的民生恢复得怎样?医学院和女子书院开学了吗?
无数个念头如同归巢的倦鸟,在她心头纷乱地盘旋,催促着她尽快赶回。
法力催动到极致,云速快逾闪电。然而,这片横亘在美洲与大宋之间的浩瀚太平洋,其辽阔远超她的想象。
起初几日,她还能凭借强大的神念锁定方向,心无旁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脚下和头顶只剩下无边无际、深邃到令人心悸的蓝色。
当天与海的界限在极远处模糊、最终彻底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孤独地悬浮在这片永恒的蔚蓝之中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与寂静,如同冰冷的海水,悄然漫过了她的心头。
归心,在无垠的虚空中,似乎也失去了明确的指向。
她放缓了云速,不再刻意追求极限。法力消耗带来的疲惫感也提醒着她,这并非短途奔袭。
于是,旅程变了模样。
她不再只是赶路的旅人,而是这片亘古海洋的短暂访客。
白日,她悬停在高空,看阳光如何将海面切割成亿万块闪烁的碎金,看巨大的鲸群如同移动的山峦,悠然喷起冲天的水柱,那低沉而悠远的鲸歌穿透海水,仿佛远古的呼唤。
她看到成群的鲨鱼,流线型的躯体划破碧波,优雅巡弋着它们的王国,她甚至会降低高度,远远地、安静地与它们并行一段,感受那源自生命本源的、纯粹的生存意志,不带善恶,只有自然的韵律。
夜晚,星光洒满墨蓝的海面,如同倒悬的星河。有时,会有好奇的海豚群被她的气息吸引,跃出水面,在她云朵下方欢快地追逐嬉戏,发出清脆的“唧唧”声。
她会撤去护身法力,伸出手,任由冰凉的海水溅湿指尖,感受着这些海洋精灵纯粹的喜悦。
它们矫健的身影在月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仿佛在无声地邀请她加入这场生命的狂欢。
就是在这些独处的、与海洋生灵为伴的漫长时光里,她忽然理解了默娘。
理解了那位选择永驻大海,庇护万帆的阿姐,内心深处那份对这片蔚蓝的深沉热爱。
大海的浩瀚,包容一切,也消解一切。它狂暴时能摧毁万物,平静时又能抚慰最焦灼的灵魂。它的律动,是这颗星球最古老、最深沉的心跳。
她的心,前所未有地静了下来。
不再是福州总部书房里运筹帷幄的冷静,也不是泉州府衙面对旱灾时的沉凝,而是一种更深邃、更通透的宁静。
曾经缠绕着她的那股急切——急于改变世界、急于证明自己、急于将理想蓝图铺满人间的焦躁,如同烈日下的薄雾,在这无垠的海天之间,被无声地蒸发、消融了。
她俯瞰着脚下这颗巨大的水蓝色星球。
渺小。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人类,连同他们引以为傲的文明、纷繁复杂的爱恨情仇、宏伟壮丽的城池、精巧绝伦的技艺……
在这颗星球漫长的生命长河中,不过是一瞬的微光。在宇宙的尺度下,更是连尘埃都算不上。
她所见的发生在人身上的灾难——旱灾、饥荒、战乱、不公……
固然令人痛心疾首,但这,也仅仅是这颗星球上万千生命形态所经历的无尽循环中的一部分。
有毁灭,就有新生;有苦难,也有坚韧的繁衍与微小的欢愉。潮起潮落,草木荣枯,生命以它自己的方式,顽强地延续着,调整着,适应着。
世界,并非围绕着人类旋转。
人,只是这宏大乐章中的一个音符,是万千生灵中的一员。
他们拥有智慧,能改造环境,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世界的主宰,是“总和”。
人类与山川、河流、海洋、森林、飞鸟、鱼虫……共同构成了一个复杂而精密的整体。
破坏其中一环,必将引发连锁的反应。她推广新农具、寻找新作物,是为了人的生存,但何尝不也是在调整人与自然之间那脆弱的平衡?
她回想起自己之前的雄心壮志,想要以一己之力“塑造”社会,想要清云的模式迅速铺满大宋,甚至影响更远。此刻想来,不免带着一丝少年意气的天真和自负。
世界,在无数个体、无数力量的努力下,本身就在艰难地、缓慢地向着某种更和谐、更包容的状态演进。
技术的传播、思想的碰撞、文明的交流、底层民众对更好生活的本能追求……这些力量如同涓涓细流,终将汇聚成改变地貌的大河。
她林穗安,清云商行,妈祖信仰,乃至她带来的玉米土豆,都只是这万千溪流中的一股。
她可以努力引导,可以推波助澜,可以尽力去弥合一些裂缝,缓解一些痛苦,播撒一些希望。
但,她无法,也无需,背负起整个世界的重量。
没有她,千百年后,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依然会在磨难中摸索前行,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冲突或许不会消失,但合作与理解的力量终将增长;苦难或许不会绝迹,但应对苦难的智慧和韧性会不断积累。
世界终将——或许很缓慢,或许有反复——趋于一种动态的平衡,一种基于生存、发展、交流而达成的“大同”。
这种“大同”,未必是完美的乌托邦,但一定是比当下更少一些蒙昧,多一些光亮;少一些隔阂,多一些连接的状态。
领悟到这一点,穗安并没有感到沮丧或虚无,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更加坚定的从容。
肩头无形的重压卸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定位:她是一个推动者,一个播火者,一个在时代浪潮中努力划桨的舟子。
她依旧会为每一个能改善的生命而努力,会为清云的理想而奋斗,会尽力去弥合那些看得见的不公。但她的心,不再会被急躁和焦虑所灼烧。
她学会了敬畏自然的伟力,尊重世界自身演化的节奏,也接纳了自身力量的边界。
这份沉淀下来的宁静与通透,如同大洋深处最澄澈的海水,浸润着她的神魂。
当她再次望向西方,望向大宋的方向时,目光中少了几分灼热的急切,多了几分温润而恒久的期盼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