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湄洲岛熟悉的土地,码头上混杂着鱼腥味、海风和久违的乡音。
穗安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人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终于,在人群稍外围,她看到了那几道刻在心底的身影!
父亲
林愿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背似乎比她记忆中更佝偻了些,但精神尚好,正踮着脚努力张望。
母亲王氏被大嫂搀扶着,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盼的泪光。大哥林洪毅依旧是那副憨厚壮实的模样,只是眼角添了几道深刻的皱纹,他身边站着笑容温婉的大嫂,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正好奇地四下打量的小男孩——正是她的侄子小舟舟!
“爹!娘!大哥!大嫂!” 穗安再也抑制不住,声音带着哽咽,抱着满怀的礼物,拨开人群快步奔了过去。
“穗安!我的儿啊!” 王氏的眼泪瞬间决堤,张开双臂将扑过来的女儿紧紧搂住,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她的头发、脊背,仿佛要确认这是真的。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瘦了,也……也结实了!”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心疼。
林愿在一旁,用力拄着拐杖,嘴唇哆嗦着,眼圈泛红,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穗安!” 大哥林洪声音洪亮,带着激动,用力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又怕拍疼了似的赶紧收力,憨厚的笑容里满是喜悦,“可把你盼回来了!快看看,这是小舟舟!舟舟,快叫姑姑!”
小舟舟被推到穗安面前,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姑姑,有些怯生生的,但在父亲鼓励的眼神下,还是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姑姑!”
这一声“姑姑”,如同暖流瞬间融化了穗安心中最后一丝怯意和疏离。
她蹲下身,将手中特意给小石头的布老虎和糕点塞到他怀里,笑容灿烂而温柔:“哎!小舟舟真乖!姑姑给你带了好多好玩的,好吃的!”
一家人簇拥着穗安,七嘴八舌地问着、说着,夹杂着小舟舟兴奋的叫声,沿着熟悉的村路向家的方向走去。
沿途的乡亲们纷纷笑着打招呼:“穗安回来啦!”
“林老哥,你家真人闺女回来啦!”
穗安也一一笑着回应,心中充满了踏实的温暖。
回到那个熟悉的、带着海风咸味的小院,一切仿佛还是旧时模样,却又处处透着时光的痕迹。院墙的石头更显沧桑,屋角的瓦片有些松动。穗安放下礼物,拉着父母在堂屋坐下,仔细端详着他们。
父亲林愿的手背布满老年斑,握着他的竹杖时指节突出;母亲王氏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眼神也不复当年的清亮。大哥林洪毅的鬓角也染上了霜色。一股酸涩涌上穗安心头。
三年,对修行中人或许弹指一瞬,对凡人父母,却已是生命长河中沉甸甸的一段岁月。她,也已过了而立之年。
“爹,娘,大哥,大嫂,你们都坐下,让我给你们把把脉。” 穗安压下心绪,轻声说道。
林愿和王氏有些惊讶,但还是顺从地伸出手。
穗安指尖搭上父母的脉搏,凝神细察。脉象平稳有力,虽带着老年人的迟缓和些许沉滞,但根基之深厚、气血之充盈,竟远超寻常花甲老人!
她又检查了大哥大嫂,亦是如此,身体底子好得出奇,连常年在海上劳作风湿入骨的大哥,关节处的寒气也微乎其微!
“这……” 穗安惊讶地抬起头,“爹,娘,大哥大嫂,你们身体……都极好!比我想象中强健太多了!”
一家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小舟舟这时正蹲在穗安带回来的大包裹旁,好奇地翻找着,忽然兴奋地举起一个东西:“桃子!好大的桃子!”
众人看去,只见小舟舟手里捧着一个足有碗口大小、表皮粉红透亮、散发着诱人清香的仙桃!这正是穗安特意从花果山带回来的灵桃,虽非蟠桃,却也蕴含花果山福地灵气,凡人食之延年益寿。
看到这桃子,林愿和王氏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骄傲。
“穗安啊,” 林愿捋着花白的胡子,眼中闪着光,“你和默娘,真是爹娘的好闺女!心意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王氏也笑着接口:“是啊,前些日子,你阿姐默娘……哦,是妈祖娘娘,”
她下意识地改口,语气带着敬畏却也自然,“她显圣回家,也给我们带了几个仙桃,说是天上蟠桃园的果子。那滋味……真是这辈子都没吃过!
我和你爹,还有你大哥大嫂都分着吃了。今儿个你又带回来这花果山福地的仙桃……我们老林家,何德何能啊!真是……真是不枉此生了!”
原来如此!穗安恍然大悟。
阿姐虽然成神,神职在身,行动受限,但那份对家人的牵挂从未改变。她竟寻机送来了真正的蟠桃!难怪父母兄嫂的身体如此康健,根基稳固!这蟠桃加上自己带回来的花果山灵桃,双重的滋养,足以让家人无病无灾,安享天年。
一股暖流夹杂着对阿姐的思念,涌遍穗安全身。她看着父母满足欣慰的笑容,看着大哥大嫂憨厚的喜悦,看着小舟舟抱着桃子流口水的可爱模样,只觉得所有的奔波劳累、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值得。
“爹,娘,” 穗安眼眶微红,声音轻柔却坚定,“我和阿姐,永远都是你们的女儿。无论我们在哪里,做什么,这份心意都不会变。”
温馨的叙旧持续了很久,直到日头偏西。母亲王氏看着穗安,眼中满是慈爱和不舍:“穗安啊,你在外面做大事,娘和你爹都为你高兴,也为你骄傲。可再忙,也要顾着自己啊!瞧你,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的,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大嫂也适时插话:“是啊,穗安。你看你手下那么多能人,收几个贴心懂事的徒弟,或者让信得过的手下多跑跑腿,别事事都亲力亲为,累坏了身子骨可怎么好?”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穗安的个人问题上。林愿叹了口气,接过话头:“说道这个,穗安,爹知道你心气高,志向大。可你和那郑淮,当年……唉,爹也知道你们是知己,不是寻常儿女情长。可那郑淮,听说也是个好官,为了百姓劳心劳力,至今也未曾婚娶……”
王氏抹了抹眼角:“你们俩啊,都是心里装着天下苍生的大忙人!可这日子……终究是你们自己在过。爹娘老了,管不了你几年了。就盼着你们都能好好的,身边有个知心人,累了倦了有个依靠,可你们……” 老人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奈和深深的牵挂。
郑淮……
这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穗安平静的心底漾开了一圈涟漪。那个在闽地风雨飘摇时并肩而行的务实官员,那个理解她抱负、支持她事业的知己,那个眼神清亮、胸怀天下的男子……往事一幕幕掠过心头。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怅惘掠过穗安眼底。她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小石头放下的那颗桃核。
“爹,娘,” 她抬起头,脸上重新浮现出平静而温和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理解,也带着一丝属于“道途”的澄澈与疏离,
“我和郑兄确实是难得的知己。我们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明白有些东西,在大道面前,是需要放下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家人关切的脸庞,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能得父母康健,家人团聚,阿姐虽为神只却依然挂念,穗安心中已无憾。至于其他随缘吧。您二老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让身边的人照顾好我。清云上下,都是我的家人。”
她拿起那颗光滑的桃核,在掌心轻轻摩挲,仿佛汲取着花果山的灵气,也仿佛握住了这份沉甸甸的亲情。
“只要你们平安喜乐,只要这天下,因我所为能少些苦难,多些希望,穗安此生,足矣。”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堂屋内,给这温馨又带着一丝淡淡怅惘的团聚场景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院外,海浪声声,如同亘古不变的吟唱。
大道苍茫,舍弃一些,方能承载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