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元年的初夏,长安,长乐宫。
钟鸣鼎食,百官朝贺。
一条长达数百步的朱红地衣,从宫门一直铺到宣室殿前,两侧羽林卫甲光映日,戟刃如林。
今日,大汉的军神,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迎娶天子胞姊,阳信长公主刘莘。
“新人到——!”
伴着谒者高亢的唱喏,身着玄黑织金礼服的卫青,与一袭赤红翟衣的刘莘,并辔而行。
他的身姿如出鞘利剑,沉稳刚毅。
她的面容隐在华美的翟冠珠帘之后,步履端庄。
御座之上,刘彻嘴角含笑,目光落在卫青身上,是前所未有的满意。
军功与皇权,经由这场婚姻,被前所未有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身侧,皇后卫子夫凤眸平静,目光越过自己的弟弟,落在了不远处的人群里。
那里,霍去病一身劲装,仰头灌下一爵酒,脸上是为舅父高兴的爽朗笑容。
可他目光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另一侧的女眷席——那里坐着卫长公主刘纁,她正满眼艳羡地望着那对新人。
霍去病的笑容,淡了一瞬。
而在另一个角落,气氛冷如冰窖。
平阳侯曹襄死死攥着酒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高台上光芒万丈的卫青,看着自己那曾经身为平阳公主的母亲,此刻脸上满是对新夫婿的骄傲与欢喜。
那份骄傲,他从未见过。
“曹侯,恭喜啊!”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令堂觅得如此驸马,您这位平阳侯,日后有大将军照拂,更是前程无量了!”
“只是日后的平阳长公主,只怕要改称为长平长公主了。”
这话像是恭维,听在曹襄耳中,却字字诛心。
“是啊,母亲的良人。”
“我这个继子,倒成了外人。”
曹襄的脸上一阵青白,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被当众剥皮的羞辱感。
邻座的李敢与李广利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机会。
繁琐的国典婚仪终于走到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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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内,熏香袅袅。
卫青与刘莘换下礼服,对着上首的卫子夫深深一拜。
“阿姊。”
卫青开口,新婚的喜悦仍挂在眉梢。
卫子夫却未让他们起身,殿内宫人早已被屏退。
她正专注地修剪一盆君子兰,手中金剪寒光微闪。
“咔。”
一片过于肥大、遮挡了新芽的叶子应声而落。
“仲卿。”
她头也未抬。
“你看这花。”
“叶子长得太盛,根就容易衰。不及时剪掉,来年莫说开花,活下去都难。”
卫青心头猛地一跳。
那点因新婚而生的圆满与得意,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熄。
“你如今,已是位极人臣。”
卫子夫终于放下金剪,目光落在他脸上,平静,却有千钧之重。
“锐气已露,再进一步,便是悬崖。”
“陛下今日的赏,也是明日的枷锁。往后,当学一个‘退’字。”
“退,不是怯懦。”
“是让你这棵大树,把根扎得更深。”
卫青重重垂首,冷汗几乎浸湿了内衫。
“阿姊教诲,卫青铭记于心。”
一旁的刘莘满是愧意,上前握住卫子夫的手。
“子夫,送李妍入宫那件事,是我……”
卫子夫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唇边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笑意。
她看向依旧有些懵懂的卫青,却对刘莘说:
“傻皇姊,我何曾怪过你?”
“再说,就算没有李夫人,也会有王夫人,赵夫人,邢夫人。”
“若我沉溺于争宠之中,岂不是愧对当日你的助力之恩。”
“你瞧。”
她下巴微抬,指了指卫青。
“这块不开窍的木头,若不拿烈火狠狠烧一回,又怎会懂得什么叫‘抢’?”
刘莘的脸颊瞬间红透。
卫青怔在原地。
他看着妻子与阿姊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神情,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击中了他。
那场他自以为是的为爱爆发。
那场冲冠一怒。
原来……
自始至终,他都落入了她们联手编织的网里。
他不由得苦笑。
可这张网,没有冰冷的铁索,只有化不开的暖意。
心中,只余下满满的,被“算计”的幸福。
……
夜,深沉。
大将军府,洞房之内,红烛高燃。
刘莘端坐床沿,听着外面逐渐散去的喧嚣,一颗心反而越跳越快。
吱呀——
房门被推开。
身着红黑相间喜袍的卫青走了进来。
而立之年的他,身上有酒气,五官依旧俊朗,眼神更加清明。
他关上门,一步,一步,走向她。
那双在战场上决定数万人命运的眼,此刻只映着她一人。
刘莘紧张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卫青停住了。
他只是站着,直直地看着她,喉结滚动,像是在压抑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而后,这位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身体微微一僵。
膝盖竟有下意识弯曲的趋势。
“卫青!”
刘莘猛地站起,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拽住他的手臂,声音又急又气。
“你做什么!?”
卫青被她拽住,身子僵直,却不肯再上前一步。
他终于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厉害。
“殿下……我……”
他想说,我这个骑奴出身的莽夫,今日,是否玷污了您的金枝玉叶。
可话未出口,就被打断。
“嘘!听我说。”
刘莘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卑微的样子,这比任何刀剑都伤人。
她用力将他向上拉,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我想嫁的,是卫青!”
“可我食言了!”
卫青固执地抗拒着她的力道,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痛苦与挣扎。
“我曾许诺封侯拜将便来迎娶!”
“可我站得越高,便离您越远!我怕!我怕世人说您下嫁骑奴!我怕卫氏功高震主,会为您带来灾祸!”
“我退了,我躲了……我就是个……”
懦夫二字还没说出口。
“你不是!”
刘莘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驳了回去。
“眼看心爱之人受辱,却不敢挺身而出,那才是懦夫!”
“你做到了,你就不是!”
“殿下……”
“我等的不是封侯拜将的卫将军!”
刘莘再也听不下去。
她猛地踮起脚尖,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以自己的唇,狠狠堵住了他所有自怨自艾的话。
“我等的,是你!”
红烛摇曳,烛泪滑落,一夜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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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长安一处偏僻的酒肆雅间内。
“哐当!”
曹襄猛地将酒杯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大将军真是英雄啊!也只有长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才配得上!”
窗外传来的议论,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母亲改嫁。
现在,连他最后的颜面,都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和长安城的笑柄。
李广利眼中寒光一闪,凑了过去,声音压得极低。
“侯爷,您的嫡母,长公主如今可不是平阳侯府的主母了,她是长平侯的主母,日后若再有了嫡子……您这个继子,在这长安城,还有立足之地吗?”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曹襄最后的防线。
“卫氏权势滔天,前朝有大司马大将军,后宫有卫皇后,还有一个骠骑将军霍去病,如日中天!”
李广利的声音充满蛊惑,他指了指曹襄的心口。
“侯爷,您若想保住荣耀,想让那些看不起您的人都闭嘴,其实……只需一样东西。”
曹襄呼吸急促,死死盯住他。
“什么?”
李广利一字一顿。
“陛下的……女婿。”
曹襄猛地一震。
“只要您成了驸马,成了他们真正的‘自己人’,您的地位,才能固若金汤!”
李广利看着曹襄眼中燃起的火焰,又轻轻补充了一句。
“而且,我听说……骠骑将军霍去病,对卫长公主,可是心心念念得很呐。”
娶刘纁!
只要娶了她,他就是皇帝的女婿!
霍去病那个杂种,还凭什么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他心心念念的人,最后还不是要躺在我的身下!
嫉妒与不甘,瞬间被一种扭曲到极致的渴望所取代。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木屑扎进皮肉,他却只感到一阵病态的快感。
“霍去病……”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刘纁……”
“你们,都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