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烛火“噼啪”一跳。
殿中一片死寂。
刘彻盯着桌案上那枚孤零零的竹简,上面只有两个字。
主父偃。
他不想杀他。
这把刀太好用了,好用到他才刚刚尝到甜头,不舍得就此折断。
可殿下跪着的御史大夫公孙弘,他字字句句却恰好说中人心。
刘彻一挥衣袖。
“老臣告退。”
公孙弘叩首后起身,一路退离。
他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刘彻背后站着的皇后卫子夫的身上。
卫子夫微微颔首,二人眼神交汇。
直到公孙弘完全离开后。
宣室殿内,再次恢复寂静,落针可闻。
“陛下。”
卫子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平直,清冷。
她没有走近,更没有伸出手去触碰。
帝王,不需要廉价的安抚。
“您在怕。”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刘彻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被看穿的薄怒。
“朕,怕什么?”
“怕天下人说,您容不下一把太过锋利的刀。”
卫子夫的目光落在刘彻紧攥的拳上。
“您更怕,为了保住这把刀,毁了您即将大成的推恩令。”
她走上前,为刘彻空了的茶杯续上滚水。
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刀折了,可以再铸。”
“可若是天下人都认为,铸刀的手,是一只沾满血腥的暴戾之手。”
“那便再也无人敢为您所用了。”
卫子夫的话很轻,每个字却都砸在刘彻的心上。
她将温热的茶杯推到刘彻手边。
“主父偃自己,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是在等您去救他。”
“他是在等您,给他一个成全您名声的机会。”
刘彻眼中的挣扎,被一点点冻结成冰。
他终于懂了。
主父偃求的,从来不是生。
而是最有价值的死。
“备车。”
刘彻站起身,声音里再无半分动摇。
“去廷尉召狱。”
**********
廷尉召狱。
腐朽的霉味与干涸的血腥气,拧成一股钻入骨髓的阴冷。
主父偃披头散发,靠坐在潮湿的稻草堆里。
听到铁门开启的沉重声响,他一动不动。
直到刘彻和卫子夫的身影,被火把的光亮投射在他面前的地上,拉得又细又长。
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亮得骇人。
他没有跪。
甚至没有起身。
“陛下,皇后殿下。”
“您比我想的,来得要慢一些。”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近乎嘲弄的平静。
仿佛他不是阶下囚,而刘彻和卫子夫,才是那个迟到的赴约者。
卫子夫从旁而立,只言不发。
刘彻也未理会他的无礼。
“朕问你,你可知罪?”
主父偃扯出一抹笑,干涩的笑声在牢房里碰撞。
“罪?”
他看着刘彻,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人心。
“是收了诸侯的贿赂,还是逼死了那个不成器的齐王?”
“不。”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回答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臣之罪,在于不懂藏拙,锋芒毕露,让陛下的手……沾了血。”
他顿了顿,眼神更见锋利。
“更在于……臣替陛下走得太急,忘了为您,铺好那条退路。”
刘彻的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懂。
主父偃全都懂。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合谋。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挥刀,一个默许。
“我朝出,暮拜为大夫,人生固当食肉,不食肉,固当五鼎烹。”
他曾对友人说过的狂言,此刻听来,竟是对自己结局最清醒的预言。
刘彻沉默了许久。
“你,想要什么?”
这不是赏赐,是交易。
主父偃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的光。
像一个呕心沥血的工匠,终于等到了主顾对作品的最终认可。
“臣,别无所求。”
他深深地看着刘彻,一字一顿。
“求陛下,求娘娘,赐臣……一个了断自己的权力。”
他要亲手为这场大戏落幕。
用他自己的方式。
用最“圆满”的方式。
刘彻与他四目相对,卫子夫全程都在旁观着一切。
空旷的牢房里,仿佛只剩下两个男人之间冰冷的意志在交锋。
许久,刘彻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了牢门的食槽上。
那是一根骨簪。
通体莹白,尖端已被磨得锐利无比,泛着幽光。
“朕,允了。”
这是他能给的,最后的体面。
也是最后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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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
消息传到了椒房殿时,刘彻和卫子夫刚起。
“主父偃自戕了。”
郭舍人伏在殿内,隔着一层珠帘小声汇报着。
不是被判决,不是被赐死。
他用那根骨簪,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身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二封用鲜血写成的竹简。
十二封罪己书。
每一条罪名,都比赵王和淮南王弹劾的更加详尽,更加恶毒。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贪婪、残暴、蒙蔽圣听的绝世奸臣。
用自己的命,和死后的千古骂名,洗净了刘彻身上所有的“污点”。
卫子夫立即抱走小皇子刘据,殿内留下刘彻在用早膳。
他拿着汤匙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
最终,那碗温热的肉糜粥被轻轻放下。
再也没碰一下。
“厚葬。”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卫子夫再次走进时,将一封密报放在他手边。
“陛下,主父偃用他的死,把路铺平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但路上的敌人,还笑着呢。”
刘彻展开密报。
上面只有一行字。
“淮南王府所赠‘朔方城防图’,已抵匈奴王庭。”
刘彻心底的那股寒气,瞬间被点燃。
变成了一片焚尽一切的火海。
主父偃的死,是一场盛大的表演。
而现在,是时候让真正的观众付出票价了。
刘安……
你以为你赢了?
你以为斩断了朕的刀,便可高枕无忧?
你以为朕的“妥协”,是软弱?
刘彻的指节,捏得寸寸发白。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地图前。
目光,越过长城,落在了那片广袤的草原。
又缓缓南移,落在了“淮南”二字之上。
“传旨。”
他的声音,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擢御史大夫公孙弘封平津侯。”
“命卫青、李息,整备兵马,兵锋向北,随时待命!”
“再传廷尉张汤!”
刘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快意。
“彻查齐王自尽一案!凡与淮南王府有牵连者,一并深究!不必……有任何顾忌!”
这,才是对主父偃之死,真正的回应。
刘彻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上“淮南”二字。
仿佛要将它碾碎。
主父偃。
你的血,不会白流。
朕会用整个淮南王府的血,来偿。
你想要的“五鼎烹”。
朕,会亲自为刘安准备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