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暖香如旧。
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肃杀。
地上的铜兽香炉吐着青烟,刘彻的目光却没有落在烟雾上。
他的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舆图。
舆图之上,散落着数十枚长短不一的竹简。
每一枚竹简,都代表着长安城里的一股势力,一个名字。
卫子夫素手为他添上一杯热茶,茶水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她将一枚刚刚送达的密卷,轻轻放在了舆图的“淮南”二字之上。
“皇姊那边动手了。”
她的声音很轻。
“那条狡猾的狐狸在长安布下的暗线,正在被一根根拔起。”
刘彻拿起那份密卷,展开。
视线落在“公孙弘”三个字上。
“刘陵倒是聪明,知道从新任御史大夫的枕边人下手。”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她以为公孙弘是朕的新刀,想在刀锋淬上她的毒。”
卫子夫没有接话。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刘彻。
刘彻的指尖在舆图上轻轻划过,从“淮南”一直划到北境的“雁门”。
“她却不知,这把刀,从一开始就是诱饵。”
“朕就是要让她觉得,她还有机会,还能在长安翻云覆雨。”
“让她把所有的暗桩,所有的底牌,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官趋步入殿,双手高捧着一个黑漆木盒。
“陛下,代郡八百里加急。”
刘彻的眼神一凝。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卷用蜜蜡封存的羊皮信。
信,是从匈奴王庭送往长安淮南王府别苑的。
被他的人,在半路截了下来。
信上的字迹,他认得。
中行说。
那个背弃了大汉,侍奉匈奴的阉人。
信中,中行说用极尽谄媚的言辞,吹捧着刘陵的高明,将雁门关右贤王的全军覆没,归功于她“完美的内应”。
更暗示新任单于伊稚斜,对淮南王的“诚意”极为满意,期待着双方“共谋大事”。
卫子夫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其中的阴狠。
“好一招借刀杀人。”
她冷冷开口。
“中行说这是在告诉刘陵,她已是匈奴的大功臣,让她继续为匈奴效力。”
“可他更清楚,这封信一旦落入我们手中,就是淮南王府通敌的铁证。”
刘彻将羊皮信扔进一旁的炭盆。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瞬间将那封淬毒的“希望”吞噬。
“中行说想让刘陵这条毒蛇,在汉室的肌体里咬得更深。”
“他要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
刘彻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可惜,朕等不及了。”
“朕也要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
他转头,望向殿外。
“传主父偃。”
片刻之后,主父偃匆匆而至。
他神情亢奋,又带着一丝不易察串的紧张。
他知道,自己赌上身家性命的那份策论,今日,将决定大汉未来百年的国运。
刘彻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舆图上那些代表着诸侯王国的竹简上。
吴、楚七国之乱的殷鉴不远。
这些刘姓的叔伯兄弟,是帝国的藩篱,更是帝国的肿瘤。
必须切除。
“时机到了。”
刘彻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如洪钟大吕,在殿内回响。
“其一,卫青大破匈奴于雁门,朝野上下,军心民心,尽归于朕。此刻削藩,无人敢非议朕穷兵黩武,内外失据。”
“其二,刘陵通敌之举,已在朕掌控之中。朕需要用她,来敲山震虎,让所有心怀不轨的宗室看看,何为雷霆之怒。”
“其三……”
刘彻的目光,落在了主父偃的脸上。
“朕需要你这把最锋利的刀,为朕的江山,剜去腐肉。”
主父偃的身体,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臣,万死不辞!”
刘彻从案上取过一份空白的诏书。
提起朱笔,亲自在上面写下三个字——《推恩令》。
随即,毫不犹豫地盖上了那方代表着天下至高权力的传国玉玺。
“即刻,颁行天下!”
“诺!”
主父偃双手颤抖地接过那份诏书,重重叩首,躬身退下。
那份薄薄的诏书,在他手中,重于泰山。
翌日,未央宫大朝会。
当谒者用高亢的声音,在未央宫前殿宣读《推恩令》的诏文时,整个朝堂,瞬间被一种诡异的寂静所笼罩。
“……允准诸王以私恩裂土,分封子弟为侯……”
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赞美。
以新任御史大夫公孙弘为首的一众寒门新贵,立刻跪倒在地。
“陛下圣明!此乃天大的恩典啊!”
“陛下仁德如天,既全了诸侯王父子之情,又使皇恩广布,臣等为陛下贺!”
他们将这柄最锋利的刀,包装成了最甜美的糖。
而那些与宗室盘根错节的旧臣元老,则一个个面如死灰,如坠冰窟。
他们听懂了。
这哪里是“推恩”?
这分明是“推刃”!
这是天下第一阳谋。
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阳谋。
你若反对,便是不慈,是刻薄子嗣,是违背人伦。
你若接受,你的王国便会像被切分的肉块,一代代分下去,直至化为尘土,再也无法对中央构成任何威胁。
刘彻高坐于龙椅之上。
他冷眼看着殿下百官的众生相。
看着那些新贵的狂喜,看着那些旧臣的绝望。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用这道诏书,逼他的那些叔伯兄弟们,做出选择。
尤其是,远在淮南的,他那位好叔叔,淮南王刘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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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王府别苑。
刘陵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到了两份消息。
一份,是来自匈奴王庭,中行说那封让她重燃希望的密信。
另一份,便是朝廷刚刚颁布的《推恩令》。
如果说前一份是蜜糖,后一份,便是穿肠的毒药。
她捏着那份诏书,指节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
她终于明白了。
雁门关的战败,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
汉武帝的真正杀招,在这里!
他这是要逼反自己的父王!
一旦淮南国被肢解,父王数十年的心血便毁于一旦。
可若起兵……
刘陵的脑海中,闪过卫青那张冷峻的脸,闪过长安城那固若金汤的城防,闪过那支刚刚在雁门关饮饱了匈奴血的虎狼之师。
胜算,何其渺茫。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就在她心烦意乱之际,一名心腹侍女匆匆入内,附耳低语。
“翁主,平阳公主府的人,正在城中大肆调查所有与我们有过往来的官员府邸……”
“什么?!”
刘陵霍然起身,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恐慌。
釜底抽薪!
汉武帝不仅要削藩,还要斩断她在长安布下的所有根须!
他们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但极致的绝望,也催生出最疯狂的念头。
“既然你们不给我活路……”
刘陵的眼中,迸射出毒蛇般的怨毒光芒。
“那大家,就一起死!”
她知道,常规的手段已经无用。
她必须行险,用最直接、最致命的方式,掀翻整个棋局!
她猛地推开房门,对心腹下达了一连串急促的命令。
“去!告诉我们所有的人,暂时蛰伏,断绝一切联系!”
“另外,传信给父王,告诉他,时机已至,无需再等!”
“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来自地狱。
“去把‘死士营’里最好的那把‘箭’,给我准备好。”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卫子夫和刘彻!”
她要用一场惊天动地的刺杀,来博取那一线生机。
她以为自己的行动足够隐秘。
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了别人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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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夜幕笼罩。
一匹快马,冲入平阳公主府。
不到半个时辰,平阳公主府的心腹,便出现在了椒房殿外。
“娘娘,淮南王府别苑,有异动。”
卫子夫的神色,瞬间冷凝。
刘彻却笑了,笑得冰冷。
“还有。”
那名心腹的声音压得极低: “我们的人回报,刘陵启用了她最后的底牌。”
“死士营。”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死士营。
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卫子夫走到刘彻身边,为他披上一件外袍。
她的手,有些凉。
“陛下,她疯了。”
“不,她没疯。”
刘彻转过身,握住她的手。
“一条被逼入绝境的毒蛇,才会亮出它最毒的獠牙。”
“朕,就在等这一刻。”
他的眼神,穿过殿门,望向遥远的苍穹。
那里,乌云密布,雷声隐隐。
一场针对帝王的刺杀,正在酝酿。
一场更大的清洗,也即将开始。
卫子夫看着他,眼神清冷如水。
“那支从雁门关带回来的‘毒箭’,也该见见光了。”
刘彻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极冷的笑意。
“廷尉张汤,闲了太久。”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传朕旨意。”
“告诉张汤,朕送他一份大礼。”
“让他把那条咬人的毒蛇,和她身后的整个蛇窟,连根拔起!”
“朕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何为……天子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