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六年,十月。
长安西门,旌旗如林,鼓乐喧天。
与安和公主春禾悄无声息的离去截然不同,璇玑公主的和亲仪仗,极尽奢华,绵延十里。
刘彻亲率百官,为其送行。
这不是嫁女。
是示威。
是用一场盛大无比的典礼,向天下宣告,他大汉天子,重情,重义,更重忠臣。
也是用这泼天的荣耀,狠狠地,扇在每一个曾试图拿和亲之事做文章的人脸上。
王娡站在城楼之上,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妆队伍,脸上挂着得体的、属于太后的温婉笑容。
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却早已将丝帕绞成了碎片。
张汉凌穿着一身崭新的低阶官服,站在百官的队列里,身形挺拔。
他看着远去的女儿,眼中没有泪,只有无尽的骄傲。
他张家的儿女,一个是为国探路的使节,一个是为国和亲的公主。
值了。
车驾缓缓启动,张璇没有回头。
她知道,此去,便是刀山火海,虎狼之穴。
但她不怕。
她要去那片草原,去完成春禾未尽的使命,去等她那位素未谋面的阿兄,归来。
和亲的风波,在璇玑公主盛大的仪仗中,暂时落下了帷幕。
但长安城的暗流,却从未停歇。
十月底,一辆来自南方的马车,在一众文人墨客的翘首以盼中,缓缓驶入了长安城。
车上,是淮南王,刘安。
他没有带金银,没有带美女。
他只带了一部书。
一部耗尽他毕生心血,集结了门下数千宾客智慧,包罗万象的巨着——《淮南子》。
该书刚一入京,便在长安的士林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此书,道尽天地至理,囊括古今之变,真乃神作也!”
“淮南王之才,堪比管仲、晏子!”
一时间,文人墨客争相传抄,奔走相告。
刘安的声望,在短短数日之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他成了当世的“文圣”。
田蚡的丞相府,门庭若市,收到的,全是为淮南王歌功颂德的拜帖。
他看着那部《淮南子》,肥硕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丞相府暖阁内,赫然躺着的,依然是堂堂淮南翁主刘陵。
“丞相,本宫这一出戏好感吗?如今,还想跟本宫划清界限吗?”
田蚡刚进室内,就听到刘陵的轻笑。
他立即换上另一副得意的面孔,急忙涌上前去。
“本官的好妹妹,智计无双。过往,是我狭隘了。”
他以为,他为自己,为王家,拉拢到了一个最强大的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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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内,刘彻听着郭舍人关于此事的汇报,面无表情。
他翻开那部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淮南子》,只看了几页,便随手扔在了一旁。
“空谈黄老,杂糅百家,不过是为他自己的野心,披上一件华丽的外衣罢了。”
他看向郭舍人,声音冷得像冰。
“司马谈,在做什么?”
“回陛下,太史令大人正在整理天下典籍,已初具眉目。”
“好。”
刘彻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传朕旨意,命司马谈即刻编撰《太史公书》,凡天下之书,无论先秦诸子,还是当世文章,皆可收录其中。”
“《淮南子》,也一并录入。”
“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我大汉的学问,是百川归海,不是一家之言。”
郭舍人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刘彻的用意。
这不是赏识。
是稀释。
是将淮南王那耀眼的光芒,扔进一片更广阔的星辰大海里,让他变得,不再那么独一无二。
就在长安城沉浸在《淮南子》的文治盛景中时,一道来自南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一支穿云的利箭,悍然射入了宣室殿。
“报——!”
“启禀陛下!南越大捷!”
“卫青、公孙贺两位大人,配合王恢、韩安国两位将军,已于上月,攻破闽越都城!”
“闽越王郢,授首!”
“南越、闽越之地,已尽归我大汉版图!”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困扰大汉数十年的南境之患,竟在短短数月之内,被雷霆扫平!
卫青、公孙贺等人的名字,第一次,与“战功”这两个字,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南征大军凯旋那日,长安城下起了第一场鹅毛大雪。
刘彻带着卫子夫亲率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平阳长公主的座驾,赫然屹立在侧面。
卫青身披玄甲,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他瘦了,也黑了,眉宇间那股属于少年的青涩,被南疆的烈日与杀伐之气,淬炼得只剩下磐石般的坚毅。
他的身后,是同样立下大功的公孙贺,是老当益壮的韩安国,更是那个一直都主张开疆拓土的大行令,王恢。
刘彻亲自将卫青扶起,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不愧是朕的太中大夫!”
他目光扫过众人,朗声宣布封赏。
卫青、公孙贺、韩安国,皆官升一级,赏千金,赐良田。
唯独王恢,刘彻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意味深长。
“王恢大夫,劳苦功高。”
“朕,另有重用。”
王恢心中一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当夜,庆功宴上,酒过三巡。
王恢终于得知了璇玑公主和亲之事,他本就对匈奴恨之入骨,此刻更是借着酒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爆发了。
“和亲?又是和亲!”
他一拳砸在案上,酒水四溅。
“我大汉的将士在前方流血,后方却要用女人去换和平?这是何等的耻辱!”
他的目光,像一头发怒的公牛,直直撞向了御座之侧,那个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女人。
卫子夫。
卫青的亲阿姊!
此番南征,卫青一介太中大夫,却总仗着监军之责,多有掺和他的大军。
“卫夫人!”
王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敌意。
“听闻此次和亲,又是出自您的‘妙计’?”
“您一个妇道人家,虽位列一品夫人,却非皇后,本该安坐后宫,为何搅和这些事?你可知我大汉男儿之志?”
“以色侍人,可以。”
“以色侍国,闻所未闻!”
一句话,如同一盆脏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泼向了卫子夫。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卫青的拳头,在案下猛然攥紧。
卫子夫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知道,王恢不是蠢,他只是被当成了刀。
一把用来试探她,也试探陛下的刀。
她没有动怒,甚至没有看他。
她只是缓缓起身,对着御座上的刘彻,盈盈一拜。
“陛下,王恢大夫忠勇可嘉,其心可昭日月。”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只是,犬马尚知为主分忧,何况人乎?”
“若能以臣妾一人之身,换边境数年安宁,为我大汉争取备战之时,臣妾,万死不辞。”
她的话,滴水不漏,将个人的荣辱,上升到了国家的层面。
王恢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瞬间染得通红。
刘彻的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赞许。
他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放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王恢醉了。”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来人,扶王大夫下去醒醒酒。”
一场风波,再次被轻描淡写地压下。
但卫子夫知道,这只是开始。
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两派的裂痕,已经出现。
而她,已经被推到了主和派的“领袖”这个最危险,也最耀眼的位置上。
这,正是刘彻想要的。
也是她,必须接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