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
庭院里,霍去病正拉着比他矮半个头的曹襄,像一头小老虎追逐一只斑斓的蝴蝶。
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笑声清脆,响彻云霄。
平阳(阳信)长公主刘莘的目光扫过那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最终像一根针,精准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个正教导小昭华认字的卫子夫身上。
不,不能再等了。
她莲步轻移,姿态端庄得无懈可击。
走到卫子夫身边,亲昵地拉起她的手,笑容温婉。
“子夫,你看,襄儿和去病,真像亲兄弟。”
卫子夫只是微笑,不接话。
刘莘的话锋一转,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在掂量一件稀世珍宝的成色。
“说起来,咱们两家若是能亲上加亲,倒是一桩美谈。”
“襄儿这孩子,虽不及去病那般机灵,却胜在敦厚。将来,定会好好待我们昭华。”
来了。
卫子夫嘴角的笑意未变,眼神却在一瞬间冷了下去。
这不是商议,是投机。
是平阳侯府,在卫家最炙手可热,也最风雨飘摇的时候,下的一场豪赌。
“殿下说笑了。”
卫子夫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语气温和,却带着一道无形的墙,将那份试探隔绝在外。
“昭华还小,她的婚事,不该是任何人的筹码。”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平阳,那双平静的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出平阳僵住的笑脸。
“更何况,殿下,您真的甘心,让您唯一的指望,与一个随时可能在朝堂风暴中倾覆的家族,绑在一起吗?”
她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平阳侯,可辜负过您一次。”
刘莘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血色寸寸褪尽。
卫子夫这句话,不是拒绝。
是警告。
更是一把淬了毒的盐,狠狠撒在她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一股被看穿的难堪与薄怒,从刘莘的心底疯狂滋生。
她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仓皇起身。
“本宫……也该回府了。”
她拉着曹襄,几乎是落荒而逃。
卫青恰好从殿外走来,看到刘莘那仓皇失措的背影,又看了看平静如水的阿姊,心中猛地一紧。
“阿姊,殿下她……”
“仲卿,起风了。”
卫子夫看着远方,声音轻得像一句谶言。
“你要站得更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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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红袖招。
雅室内,酒气与脂粉气混合成一种令人沉沦的颓靡。
平阳(阳信)长公主刘莘独召卫青。
酒过三巡,刘莘放下酒杯,眼中没有了白日的委屈,只剩下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断。
“卫青,你阿姊今日拒绝我,说得对。”
卫青沉默不语,只是为她又斟满一杯。
“她说,卫家随时可能倾覆。她说得没错。”
刘莘死死地看着他,目光灼灼,像两团燃烧的鬼火。
“树大招风,君心难测。今日的恩宠,可能就是明日的催命符。”
“她想保全昭华,我能理解。但她不该……连带着将你,也一起推开!”
“殿下,”卫青的声音沉稳如铁,没有半分波澜,“阿姊所做一切,皆为卫家,更为大汉,亦为您。”
“为我?”刘莘自嘲地笑了一声,笑声凄厉。
就在这时,一名贴身侍女匆匆来报,神色慌张。
“公主殿下,侯爷他……”
小侍女目光看向侧面恭敬跪坐的卫青,一席话生生咽了回去。
刘莘目光微抬,示意有话直说。
那小侍女,才声若蚊蝇的说完后半句。
“侯爷,他又在书房,与那名新来的舞姬厮混……”
刘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卫青眉头紧锁,拳头握紧了几分。
刘莘猛地起身,将面前的酒盏狠狠扫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像一声绝望的悲鸣。
“你去吧。”
刘莘言语冰冷,小侍女吓得立即后退出雅室。
室内气氛凝重,落针可闻。
卫青看着刘莘的神色,不由得生出一阵愠怒。
但下一刻,刘莘那眼中的悲伤就化为了寒意与疯狂。
她转过头,死死盯住卫青,眼眸中有决绝,更有一丝孤注一掷的情愫。
“卫青,本宫此生,待你如何?”
卫青瞳孔骤缩,立即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如铁。
“主人待臣恩重如山,卫青万死不辞!”
“那你帮本宫!”
刘莘走到他的面前,素手抚上卫青冰冷的盔甲,指尖像一片燃烧的雪花。
二人距离近在咫尺。
卫青盔甲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如石。
“你阿姊要的是后宫安稳,要的是皇权永固,要的是大汉盛世。而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要……”
她的声音,冷如寒冰,却又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俯下身,红唇凑到卫青耳边,气息如兰,吐出的字却石破天惊。
“你。”
卫青的身体剧烈一颤,却没有后退。
他没有叩首,而是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写满疯狂的凤目。
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属于奴仆的惊慌,只有属于男人的清醒。
“阿莘。”
卫青音色沙哑。
他第一次,没有称呼她为“殿下”,称呼她的小字。
“您要的,不是卫青。”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刘莘的心上。
“您要的,是一个能与您并肩,能为您撑起一片天,能让您肆意而活的男人。”
“而现在的卫青,只是一个建章营监,一个太中大夫,是卫夫人的弟弟。”
“卫青,还不够格。”
刘莘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野心与坦荡,那份属于未来的,大将军的荣光。
她那颗因背叛和屈辱而疯狂的心,匪夷所思地,平静了下来。
卫青缓缓站起身,与她平视。
“殿下,卫青的命,是您的。”
“但卫青的功名,必须是我自己,一刀一枪,从匈奴人的尸骨上,挣回来的!”
他的声音里,是磐石般的承诺。
“若有朝一日,卫青能封侯拜将。”
“你我仍然有此缘分,且殿下若还愿垂青。”
“卫青,必不负恩情,以将军之礼,八抬大轿,迎您做……”
卫青的妻。
一席话,最后那几个字,他没有说完,刘莘却读懂了一切。
卫青不再多言,重重一抱拳,转身,大步离去。
那背影,挺拔如枪,决绝如刀。
刘莘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外,久久,无法回神。
而在雅室之外,歌舞升平。
门扉微敞的缝隙中,那双幽灵般的眼睛,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长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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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迎着长安深夜的风,径直走向建章营。
空旷的练武场上,只有他一人。
他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刀锋映出他燃烧的瞳孔。
耳畔依稀响起刘莘那温声细语。
“卫青,本宫什么都不想要,本宫想要的,是你。”
转瞬,又化作卫子夫昔日的字字如均。
“仲卿,我不要一个只能跟在陛下身后的御马奴。”
“我要一个,能为我卫家,为大汉开疆拓土,封侯拜将的大将军。”
卫青眼中,那份属于少年的迷茫与天人交战,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只剩下,狼一般的决绝与渴望。
将军之诺。
他举起刀,带着撕裂空气的风声,狠狠劈下!
刀锋之下,再无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