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解领命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地牢的阴影之中。
他走了。
刑架上,那个名为巴图鲁的匈奴死士,眼中的凶光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恐惧。
纯粹的,被碾碎成齑粉的恐惧。
“狼奴和苍蝇”四个字,像两柄烧红的铁钳,烙穿了他的灵魂,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再无侥幸。
“是郎官署!议郎,李当!”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被背叛的绝望。
“他奉广川王刘越之命,命我们在驿站设伏,刺杀陛下!”
“事成之后,助我等返回草原,封王拜侯!”
“长安城里所有的联络、金银、兵刃,全是他一手操办!”
巴图鲁嘶吼着,涕泪横流,再无半分草原勇士的凶悍,像一条被人抽去脊骨的丧家之犬。
廷尉张汤垂下眼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看向软榻上那个女人。
自始至终,她神情平静,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没有动用一件刑具。
没有说一句恐吓之言。
只用了两个词,一张纸。
一个意志如铁的匈奴死士,便彻底灰飞烟灭。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刘彻一直站在审讯室最深的阴影里。
一言不发。
中行说,先帝的出塞宦臣。
广川王刘越,他的亲弟弟。
郎官署李当,他的朝臣。
三方勾结,狼狈为奸,刺杀君父。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当“李当”这两个字从巴图鲁嘴里吐出的瞬间,刘彻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彻底消失。
他走出阴影。
脚步声不大,却让铁石心肠的廷尉张汤,心脏都随之狠狠一缩。
他没有看地上那滩已经毫无价值的烂泥。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只落在卫子夫的身上。
“来人。”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却让整个地牢的空气都凝固成了冰。
公孙敖的身影如一道沉默的铁墙,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臣在。”
刘彻解下腰间那柄盘龙佩剑。
那柄剑,象征着帝国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看也不看,反手扔了过去。
“持朕佩剑,率羽林卫,包围郎官官署。”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能将骨头冻裂的寒冰。
“将李当,及其满门,给朕拿下。”
“府内所有文书、金银,一律查抄封存。”
“反抗者,格杀勿论。”
公孙敖单膝跪地,稳稳接住那柄尚带着帝王体温的佩剑。
剑身很沉。
沉得,是帝王的滔天怒火。
“臣,领旨!”
公孙敖起身,转身。
就在他即将踏出地牢门口的瞬间。
“唔……”
一声极轻的,被死死压抑住的闷哼,从软榻上传来。
卫子夫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想坐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子夫!”
刘彻的理智,在那一刻轰然断裂。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她身体滑落前,将人死死搂进怀里。
怀中的身体滚烫,气息却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卫子夫脸色苍白如雪。
左肩刚刚包扎好的伤口,血迹再次汹涌地渗出,瞬间染红了月白色的寝衣。
后怕袭来!
滔天的后怕与无处宣泄的怒火,在他胸中疯狂交织,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成灰。
他身上散发出的暴戾之气,让廷尉张汤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刘彻没有对空嘶吼。
他抬起头,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盯住张汤。
“传太医?”
他的声音嘶哑,像濒死的野兽在发出最后的咆哮。
“三息之内,朕要见到人。”
“她若有差池……”
“朕要你的廷尉府,为她陪葬!”
……
夜色如墨。
长安城的大街上,三百骑兵卷起一阵死亡的旋风。
人衔枚,马裹蹄。
三百名羽林卫精锐,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无声地涌向郎官官署。
公孙敖一马当先。
火把的光,照亮了他年轻而冷酷的脸。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天子佩剑。
“奉陛下旨意,捉拿逆贼李当!”
“挡者,死!”
府门被战马轰然撞碎。
哭喊声,求饶声,刚刚响起,便被淹没在钢铁的洪流中。
李当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
当他看见公孙敖手中那柄象征着天子亲临的龙纹佩剑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一股恶臭,自他胯下弥漫开来。
“公,公孙大人,臣,臣冤……冤枉……”
公孙敖没有理他。
他挥了挥手。
两名羽林卫上前,用破布堵住李当的嘴,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到一旁。
查抄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不到半个时辰。
一只藏在书房暗格里的鎏金宝箱,被抬了出来。
箱子打开,满室金光。
金银珠宝之上,是十几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
每一封信的火漆上,都烙着一个清晰的印记。
——广川王宫。
铁证如山。
公孙敖拿起一封信,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转身,对一旁的长安令属官下令。
“封存所有证物。”
“李当一族,凡涉事者,无论男女老幼,一并收押。”
“听候陛下发落。”
……
兰林殿内,一片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草药味。
刘彻站在殿外,一动不动。
玄色的衣袍上,溅了几点暗红的血,早已干涸,像几朵破碎的梅花。
公孙敖的身影出现在廊下。
他盔甲未卸,身上还带着夜的寒气与杀戮的血腥。
他快步上前,单膝跪倒在刘彻面前。
“陛下。”
“李当及其族人,共计七十三口,已尽数收押。”
“此为从其府邸搜出的,与广川王来往的密信。”
他双手高高举起一个木匣。
刘彻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穿过门扉,望向殿内那一片昏黄的烛火。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太医令满头大汗地走出来,跪倒在地。
“陛下,卫夫人肩伤迸裂,失血脱力,幸而救治及时,已无大碍。”
“只是……只是夫人心神耗损过巨,意志似有不妥,不愿醒来。”
刘彻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挥了挥手。
“退下。”
“是。”
太医令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刘彻这才接过公孙敖手中的木匣。
他打开,拿起一封信。
指尖抚过上面“广川王印”的火漆。
他没有拆开。
他转身,走进内殿。
卫子夫静静地躺在床上。
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她似乎真的睡熟了。
刘彻在床边坐下,就这么坐了一夜。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紧锁的眉头。
心中的暴戾与杀气,慢慢沉淀。
化作一种更深,更冷的东西。
他俯下身。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落下一句叹息。
那叹息里,有后怕,有欣赏,更有属于同盟的冷酷。
“你的伤,换来朕的刀。”
“值了。”
话音落下。
卫子夫紧闭的眼睫,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微微颤动。
一滴泪,无声地,从眼角滑入鬓间。
她知道。
这只是开始。
第一世,广川王当日的离奇暴毙,背后绝不简单。
刘越一生碌碌无为,只不过是被他人推到明面上的刀。
真正的黑手,是在淮南!
淮南王宫,那条潜伏在帝国肌体中最深的毒蛇,她定会亲手一点一点地,将它从黑暗的巢穴里引出来。
而真正的猎杀,还未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