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无声,如同死寂。
庭院里,只剩下春禾喉咙里因为剧痛而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闷哼。
还有骨头错位后,那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
十几双眼睛的主人,此刻都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她们没看清卫子夫的动作。
前一刻还在叫嚣的春禾,下一刻就蜷缩在地,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扭曲着,像一截被硬生生折断的、了无生气的枯枝。
卫子夫收回手,指节因为刚才瞬间的爆发力而微微泛白。
她看都未看地上那个痛苦翻滚的人。
她的目光越过一张张因恐惧而煞白的脸,最终,定格在院落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宫女,莫姑姑。
第一世,正是这位莫姑姑保住当时的卫子夫一命,让她在孤寂等待的一年中得以苟活。
此刻,她手里正捻着一根纳鞋底的粗糙麻线,脸上没有惊恐,更没有意外。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她是这永巷里,真正活着的规矩。
整整三十年,她已经熬死了两位皇帝,从文帝到景帝,如今都到武帝时期。
卫子夫迈着轻盈的步伐朝她走去。
众人屏住呼吸,以为第二场更血腥的杀戮即将上演。
卫子夫却在她面前站定,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晚辈之礼。
“姑姑。”
莫姑姑手中纳线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抬起那双早已被岁月磨得浑浊不堪的眼皮。
这张脸太年轻,干净得不像话。
可那双眼睛,却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幽深的古井。
“有事?”
莫姑姑的声音,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干涩而沙哑。
“春禾的胳膊,脱臼了。”
卫子夫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根冰针,清晰无比地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一个时辰内不接回去,这条胳膊,就废了。”
这句话,是对莫姑姑说的。
也是对所有人说的。
我能废了她,就能废了你们在场的任何一个。
莫姑姑的视线,从卫子夫那张平静的脸上,缓缓移到地上痛得打滚的春禾身上,又重新移了回来。
她忽然扯动嘴角,那干瘪的唇,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像是嘲讽的低笑。
“你想救她?”
“举手之劳罢了。”
卫子夫转身,走到春禾身边。
春禾见她靠近,吓得魂飞魄散,拖着那条废掉的胳膊,用尽全力地向后退缩,像条濒死的狗。
“别……别杀我……我也是有人指使的……她们都说,说你是……爬上了陛下的……”
“别动。”
卫子夫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她一手如铁钳般按住春禾的肩膀,另一只手托住她的手肘,精准无比地,找到了那处错位的关节。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手腕猛地发力。
“咔哒!”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骨骼复位声。
春禾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那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她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臂,虽然依旧酸软无力,但骨头,已经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
她……真的把她的胳膊接回去了?
春禾满脸冷汗,看着卫子夫的眼神,从极致的恐惧,变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敬畏。
卫子夫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刚刚触碰过春禾的手。
然后,她将那块用过的手帕,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直接丢在了春禾的脸上。
“想让它彻底痊愈,三日内,别碰重活。”
她再次面向众人,目光睥睨众人。
“我叫卫子夫。”
她停顿一下,目光如刀,缓缓扫过每一张麻木的脸。
“从今天起,永巷只有一个规矩。”
她的声音冰冷而清晰。
“那就是我的规矩。”
最后,她的视线落回莫姑姑身上,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西边那间耳房,没人住吧?”
院子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莫姑姑身上。
这位永巷的定海神针,她的态度,将直接决定卫子夫的生死。
莫姑姑盯着卫子夫,足足看了十息。
这个女人,用最狠的手段,说着最狂的话,却又留着一线生机。
她缓缓站起身,将纳了一半的鞋底仔细收好。
“空着。”
两个字,是接纳,也是这位活规矩的,第一次表态。
卫子夫微微颔首,算是谢过。
但她没有走向那间全院最好的耳房。
她走到墙角,拎起那个几乎空了的水桶,径直走向井边。
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这是要做什么?
卫子夫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
她将沉重的水桶扔下井,手臂用力,绳索被绷得笔直。
一桶。
又一桶。
冰冷的井水被不断抽出,狠狠地,砸进那个空了许久的大水缸里。
“哗啦——”
那水声在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响亮。
她用最直接的行动告诉所有人。
立威,靠的是雷霆手段。
立信,靠的却是身体力行。
而她卫子夫,既能伺候得了天子,也能在永巷中与这最低阶的侍女,共同劳作。
无论是打水浣衣,还是织布浆洗。
看着她并不强壮,却有条不紊的背影,院中那些早已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异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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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林殿。
郭舍人躬身立于御案前,平铺直叙地,复述着永巷发生的一切。
“卫姑娘,还是有手段。不过片刻,已将永巷那群刺头,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末了,郭舍人由衷的夸赞一句。
“陛下慧眼如炬,选这卫姑娘,确实对了。”
刘彻坐着,修长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微微泛红的玉佩。
那玉佩,跟卫子夫脖子上所佩戴的有些近似。
仔细一看,却天差地别。
听完,他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勾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
那笑声很轻,带着一丝冰冷的欣赏。
“好一个‘我的规矩’。若是此前也懂得这般,便不会受那折磨。”
他嘀咕呢喃一句,目光幽深。
“这只小狐狸,这回终于舍得亮出爪子了。”
他放下玉佩,玉石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一响。
“陛下,”郭舍人压低声音,提醒道,“皇后娘娘派去的眼线春陀,在永巷外站了半个时辰,一言未发便走了。”
刘彻嘴角的笑意缓缓敛去。
“试探朕的底线么?”
“太皇太后那边呢?”
“长乐宫,没有任何动静。”
刘彻冷笑。
没有动静,才是最大的动静。
那位皇祖母,正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看这只不自量力的飞蛾,一头撞上陈阿娇那张早已织好的蛛网。
既然是他的飞蛾,那就不能这么轻易死了。
“太后那边呢?”
“长秋宫,似乎有个内侍去了一趟,也走了。”
看来,这一池平静的湖水,到底是因着卫子夫这颗小石子,该掀起巨浪了。
他需要给她一把,能撕破这张蛛网的刀。
“郭舍人。”
“奴在。”
“东方朔前几日进献的那批‘硝石’,可还在库中?”
“回陛下,确在。那批硝石说是能制冰消暑,但宫中无人知晓其法,尚方令正愁如何处置。”
刘彻的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敲,仿佛落下了一枚决定性的棋子。
“传朕旨意。”
“将那批硝石,悉数送往永巷。”
郭舍人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
这哪里是送硝石。
这分明是给那只初露锋芒的狐狸,送去这暮春里第一块冰。
冰够冷,才衬得起她的手段,也才足以惊动这宫里的天。
他深深一拜。
“奴,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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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禾的掌心,紧紧贴着那冰凉的碗壁。
寒意刺骨,像一枚烧红的烙铁,顺着她的血脉,一路烫进了心口。
永巷那条没有尽头的甬道,今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走到西耳房的门口,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咚。”
一声沉闷的磕碰。
额头死死贴紧地面,她将那只空碗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
“子夫阿姊,汤……奴婢喝完了。”
房内,卫子夫没有回头。
她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整个房间,瞬间落针可闻。
“放下。”
屋里,几名宫女正屏息凝神地围着一张破旧的木桌。
桌上一盆清水。
几块晶莹剔透的冰块,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
那寒气,竟将永巷特有的潮湿霉味,都驱散了一空。
卫子夫的面前,摊着一卷竹简和一堆雪白的粉末。
一个名叫秋菊的宫女,正是方才那个被罚喝下整碗苦药汤的人。
此刻,她眼中早已没了半分怨毒,只剩下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崇拜。
“子夫阿姊,这……这当真是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