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
刘彻的怒火,几乎要将整座宫殿点燃。
他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案几,竹简奏章散落一地。
“废物!一群废物!”
郭舍人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下息怒!奴……奴真的尽力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尖细的通报。
“启禀陛下,韩上大夫差人求见。”
刘彻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重新坐回御座,脸上已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韩嫣的小吏严武走进殿内,急忙叩首:“参见陛下。”
刘彻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死死地钉在严武身上。
“韩嫣呢。”
“回陛下,大,大人尚在断魂崖。”
“朕让你们查的人,有消息了么?”
严武心中一凛,随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惶恐。
“回陛下……奴……奴无能。”
“打人与奴追查到,那卫氏女娘,似与人私奔,不慎……不慎失足,坠下了城西的断魂崖。”
“如今,恐怕已是……尸骨无存。大人已在崖底搜寻……”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郭舍人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砖上。
刘彻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严武,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里,所有的情绪都褪了下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令人心悸的黑。
那是一种,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却又无处发泄的,极致的死寂。
良久,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严武,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是么?”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御阶。走到严武面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然是失足,那也是她的命。”
“传朕旨意。”刘彻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厚葬。”
他转身,重新走回御座,声音陡然变得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另外,彻查此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真是失足,便罢了。若让朕查出,是有人从中作梗……”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严武那瞬间僵硬的脸。
“朕,定要他为她陪葬。”
断魂崖。
失重感是冰冷的,要将她单薄的魂魄彻底吞噬。
风在耳边呼啸。
那不是巷陌间的穿堂风,也不是梅林下的料峭风。
是来自九幽地府的嘶吼,刮得她魂魄生疼。
崖壁上粗粝的岩石与枯瘦的荆棘,在她眼前飞速倒退,像一道道划破时空的黑色闪电。
这一趟短暂的旅程,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不是现代父母的脸,不是庆功宴上的虚伪,而是卫青那张在河边哭得撕心裂肺的,年轻的脸。
青儿……
阿姊,要食言了。
她闭上眼,准备迎接身体被撕碎的剧痛。
就在这一瞬间,胸口处,那枚始终沉寂的血玉,骤然滚烫!
一道刺目的血色强光,自她胸口悍然迸发,如同一轮小小的血色太阳,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
那光芒是温暖的,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属于上古神石的蛮横力量,强行抵御着下坠的冲力,也将她与外界冰冷的世界彻底隔绝。
她的身体,仿佛被定格在了半空。
紧接着,无数破碎的,不属于她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流,夹杂着爱、恨、怨、痴,跨越千年的光阴,狠狠冲入她的脑海!
建元二年的春日,杏花如雪。
他温热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耳廓,惹得她一阵轻颤。
“喜欢吗?”他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镜中的两人,亲密无间。
画面破碎!
阴冷的长门宫,陈阿娇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卫子夫!你这贱人!我咒你不得好死!”
“册立卫子夫为皇后…”
痛!坠落中,她的后背狠狠撞上一块凸起的岩石,剧痛让她几乎昏厥。
但这痛,远不及另一个画面带来的刺骨寒意。
椒房殿内,她唯一的儿子,太子刘据,为了保护她,起兵反抗,最终兵败自刎。
血,染红了长安的街道。
卫氏满门,牵连十万人的巫蛊之乱。
椒房殿早已被掘地三尺!她独自一人,回到这空无一人的椒房殿。
这里,曾是她荣耀的顶峰,如今,却是她绝望的坟墓。
她拿起那支他亲手为她簪上的凤钗,那支她珍藏了一辈子的凤钗,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刘彻,若有来世,不复相见。”
不!这不是结束!
血玉的光芒,再次大盛!
破碎的画面倒卷而回,时光逆流!
景帝后元元年的长安,一个同样叫卫荠的少女,在玉婵居中,对东方朔说。
“先生,此玉既能换命,我愿以我此生,换她一世安稳。”
是她。
是那个在淮南王府,被凌辱至死前一刻,用尽最后一丝魂力,将所有记忆,所有不甘,所有嘱托,尽数灌注于这枚血玉之中的,刚烈的灵魂。
她终于明白,那一句在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悲泣召唤,究竟是什么。
“子夫,回来吧!代替我,活下去……”
那不是请求。
是血脉的传承,是灵魂的托付,是一个绝望的灵魂,对另一个自己,最沉重的,最后的遗言。
“啊——!”
卫子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里,蕴含了两个灵魂,跨越千年的痛苦与悲鸣。
两种人生,两种记忆,两种情感,在血玉的强光之下,被强行糅合,碾碎,再重塑。
她感觉到了与刘彻初见时的心动,也感觉到了被他背叛时的刺骨寒意。
她感觉到了卫青战死时的肝肠寸断。
她也感觉到了卫荠走进淮南王府时的决绝与恐惧。
极致的痛苦,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彻底撕裂。
崖底,浓雾弥漫。
一道血光,如流星般坠落,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入一片柔软的枯草丛中,再无声息。
崖顶之上,刘嫖漠然地看着那片吞噬了生命的浓雾,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走。”韩嫣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狞笑,对着深渊的方向,轻蔑地啐了一口。
一行人,扬长而去。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片枯草之下,那枚血玉的光芒,正一点一点,渗入少女的四肢百骸,修复着她破碎的身体,也重塑着她崭新的灵魂。
时间,失去了意义。
意识,在无垠的混沌中漂浮。
没有光,没有声音。
只有翻江倒海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冲刷着她脆弱的魂魄。
“我是谁?”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光,在黑暗中挣扎。
“我是卫子麸。”
是那个搏命挣来七百一十二分,却被命运一脚踹回两千年前的历史类状元。
“我是……我是卫荠。”
是那个在淮南王府的污秽与黑暗中,被活活折磨至死,连一口干净气都未曾吸过的,无辜少女。
“我是……我是卫子夫!”
是那个站在权力之巅,母仪天下,最终却被自己深爱一生的男人,逼得在椒房殿内拔钗自尽的……大汉皇后!
三个灵魂,三世人生!
此刻,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撕扯,揉捏,试图碾碎成一个。
“不——!”
属于卫子麸的现代灵魂,在意识的最深处,发出凄厉的、本能的抗拒。
她不要!
她不要那些蚀骨的痛苦!
她不要那份被挚爱之人背叛的万念俱灰!
她更不要那丧子之痛的肝肠寸断!
她只是一个过客!一个被血玉绑架至此的倒霉蛋!
她要回去!
回到那个有空调,有网络,有父母,虽然充满算计却至少安全的时代!
然而,另外的灵魂,没有给她任何退路。
那不是掠夺。
更不是吞噬。
那是一种,带着血与泪的,决绝的灌注。
“子夫,别怕。”
那个属于十七岁少女的声音,不再是温柔的包裹,而是一声决绝的命令,在她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我替你痛过了。”
“我替你绝望过了。”
那些属于卫荠的记忆,化作最锋利的刀。
指尖拨动琴弦的清雅,变成了被粗暴拖拽时,指甲断裂的剧痛。
笔墨在宣纸上游走的韵律,变成了在污泥中挣扎时,满口的血腥与屈辱。
还有……
“子夫,活下去……”那不是请求。
是遗言,是诅咒。
更是卫荠用她最后的魂力,打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紧接着,属于皇后的记忆,更加汹涌,更加暴烈!
她看到了刘彻。
看到了他初登帝位,为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改革,在朝堂上舌战群臣的意气风发。
看到了他深夜灯下,因边疆战报而紧锁的眉头。
也看到了他,在长门宫外,那冷漠决绝的背影。
他的雄才大略,他的自私凉薄,他的深情缱绻,他的冷酷无情。
爱与恨,像两条剧毒的蛇,疯狂地撕咬着她的灵魂。
“接受她。”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是她自己!是那个在椒房殿内,亲手终结了自己一生的,卫子夫。
“接受我的荣耀,你才能站上朝堂。”
“接受我的才情,你才能在后宫立足。”
“接受我的痛苦,你才能看清所有人的脸。”
“接受我的恨,你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卫子麸的意识,在三股力量的撕扯下,终于被碾成了齑粉。
抗拒,消散了。
挣扎,停止了。
混沌之中,一点灵光,重新凝聚。
“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我们,本就是一体。”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卫子麸,也无卫荠。只有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卫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