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8日的早晨,h市的寒意并未完全褪去,空气里残存着冻土的坚硬气息。
我和林飞坐在他那辆二手的桑塔纳里,车窗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引擎盖缝隙里飘出一缕缕白烟,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烦躁、压抑,却又不得不强自按捺。
目的地是h市建设局下属的建设工程质量监督站。
年前打好的地基像个巨大的伤疤裸露在初春的冷风中,被那场人为的“坍塌事故”和后续的破坏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铁蛋和老李的腿,柱子、赵大勇的伤,还有那致命的冷枪……
这些账,我们一笔一笔算得清楚,幕后黑手张启明正被全城通缉,周琦还在号子里蹲着等判决。
但眼前的难关实实在在——复工。
没有那张薄薄的复工许可证,耗费巨资买下的地皮、投入的人力物力,就都成了泡影。
银行催贷的压力、工人们嗷嗷待哺的嘴,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等着看我们笑话甚至落井下石的“老朋友”,都逼得我们必须尽快让工地重新运转起来。
监督站负责我们那个片区审核的,恰恰是前几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孙大拿。
这名字透着股草莽气,和他本人那副油滑世故的官僚面孔格格不入。
前天我们来拜访过一次,带着精心准备的整改报告和诚意满满的“开工利是”,但那孙大拿眼皮都没抬一下,打着官腔说什么“年节刚过,积压事项众多,需按流程逐一审核”,就把我们晾那儿了。
今天,是林飞打听到孙大拿“有空”的日子。
“越哥,这孙子架子忒大了,上次塞的那点,丫是不是嫌少?”林飞搓着手,哈着气,一脸的不耐烦。
他刚处理完周敏她爸的紧急手术费,又添了十万窟窿,心里正憋着火。
周敏写下的关于张启明和李明勾连的纸条,像根刺扎在我们心上。
钱,现在是勒在脖子上的绞索,工地早一天开工,就能早一天喘口气。
我拍拍他肩膀,声音低沉:“沉住气!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孙大拿这种地头蛇,图的就是个面子,要的就是个‘懂事’。上次可能火候没到,也可能是背后有人‘递了话’。今天探探他的底牌。”
林飞哼了一声:“递话?除了张启明那孙子还能有谁?周琦进去了,他那帮爪牙可没消停!搅拌机里的碎石块,那冷枪……妈的,要是让我逮着,非得……”
“大飞!”我打断他,眼神锐利地看着窗外那栋灰扑扑的五层办公小楼。
“现在不是快意恩仇的时候,拿到复工证,把工地盘活,把‘传奇’的代理权抢到手,才是正经。拳头要硬,但更要会用脑子!走吧,会会这尊‘神’。”
监督站的办公楼走廊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劣质茶叶和油墨混合的沉闷气味。
科室门口悬挂着“工程质量监督三科”的牌子。
敲门进去,孙大拿正背对着我们,佝偻着腰杆,对着窗台上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精心”修剪。
其实,那剪刀根本没挨着叶子。
“孙科长,您忙着呢?”我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语气恭敬又不失分寸。
孙大拿慢悠悠地转过身,约莫四十出头,头发稀疏但梳理得一丝不苟,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透着精明和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审视感。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涤卡中山装,腋下夹着一个磨得发亮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典型的老机关做派。
“哦?王老板,林老板?”他拖长了语调,像是刚刚才认出我们,随手把剪刀丢在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坐,坐吧。”他踱步到自己的办公桌后,稳稳当当地坐下,拿起桌上的大搪瓷缸子,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浓茶。
我和林飞在对面的硬木椅子上坐下。
办公室不大,一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再无他物,显得空荡又压抑。
“孙科长,年前年后工地出了些意外,耽搁了,实在是抱歉,给领导们添麻烦了。”我开门见山,把带来的厚厚一沓材料放到他桌上。
“这是事故调查报告、整改措施落实情况、复工前的安全自检报告,还有工人们的复工承诺书……都按您上次提的要求,重新整理补充齐全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完善的?”
孙大拿眼皮都没抬,伸出两根保养得还算干净的手指,随意地捻开文件袋的封口线,抽出最上面那份报告,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
纸张哗啦作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嗯……”他鼻腔里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手指在某一页上停顿了一下。
“这个关于搅拌机损坏原因的认定……写的是‘意外故障可能导致’?”他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王老板,我可是听说,那天差点砸死人呐?就是砸到你头上那个料斗?还有那个……李什么师傅的腿?伤得不轻吧?一句‘意外故障可能导致’,是不是……太轻描淡写了点?这安全责任,含糊不得啊。”
林飞在椅子上动了动,拳头在膝盖上攥紧。
我心里也是一沉,孙大拿这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
虽然这是一种说辞,但都心照不宣的事。
况且,事故调查报告由专业的第三方机构出具,结论清晰,他明显是在刁难。
“孙科长……”我保持着微笑,语气更加诚恳。
“第三方机构的报告写得非常明确,搅拌机的核心部件确实存在非正常工况下的疲劳断裂,这是技术结论。当然,我们也深刻吸取教训,在整改措施里重点强化了设备维护保养的制度和执行力度,确保专人专责,每日检查备案。李师傅的工伤,我们公司全额承担医疗费和后续的伤残补助、生活保障,绝不推脱责任。安全,始终是我们的头等大事。”
“头等大事?”孙大拿放下报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王老板,话是这么说,但工地接连出事,先是坍塌,再是设备伤人,还听说……有不明身份的人持枪滋扰?”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却又隐含威胁的腔调。
“这影响多恶劣?年底评优评先,安全生产一票否决!现在上面抓得多严?开发区张主任前两天开会还三令五申,安全是红线,是底线!你们工地就在风口浪尖上,我这个位置,压力很大啊!”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进吱嘎作响的藤椅里,手指敲着桌面,像是在斟酌词句:“复工……不是不行。但这报告嘛……写得还是粗糙了点。尤其是安全责任这块,不够深刻!整改措施,看着是那么回事,落实起来,谁知道呢?工人素质参差不齐,管理跟不跟得上?这都是隐患呐!我要是就这么轻易给你们批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再出点纰漏,我这个科长,怕是要回家抱孙子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