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的蟠龙柱,于晨光之中隐隐泛着冷冽光泽。赵构紧握着李纲呈上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赵鼎已过五岭?”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恰在此时,殿外晨钟轰然撞响,那悠长的余音,裹挟着他未及说出的“相父”二字,直直撞进人心,令人眼眶不禁泛起酸涩。
殿下站班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自官家登基以来,他们从未见官家在早朝上露出这般模样——官家龙袍的袖口,还沾染着昨日刑场溅上的血渍,此刻却犹如一个满心期待糖果的孩童,指腹不住地反复摩挲着信上“赵鼎”二字的墨痕。
“官家三思啊!”
御史中丞范同猛地出列,朝冠上的珠串晃动不停,令人眼花缭乱:“赵鼎当年因力主抗金而被贬至岭南,如今骤然将其召回,恐怕会动摇和议的根基。况且岭南乃瘴疠横行之地,此人是否染上恶疾?若他将疫症带入京城……”
“范大人对赵卿倒是关怀备至。”岳飞往前跨出一步,身上银甲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清冷光芒,“当年赵大人力主迁都建康以抗金之时,可没见你如此体贴入微。”
韩世忠紧接着冷笑一声:“我听闻范大人前日还派人往岭南送去一箱珍珠——莫不是生怕赵大人在那瘴疠之地过得太艰辛?”
刹那间,殿内温度仿佛陡然下降,气氛变得格外凝重。
范同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偷偷抬眼,看向秦桧旧党聚集的班次,却见那些人都纷纷垂着脑袋,连咳嗽声都刻意压低。
官家赵构突然将密信重重按在龙案之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朕可还记得,三年前金军攻破扬州之时,是谁缩在御舟里大喊‘快开船’?”他目光如电,扫过范同已然惨白的面容,“又是谁在绍兴和议之际,口口声声说‘称臣纳贡方能换取太平’?”
阶下顿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李纲暗暗松了松官服,他瞧见官家的手指正下意识地抠着龙案上的云纹——这分明是前世刘禅听诸葛亮讲《出师表》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明日起,朕将亲率百官,于南门迎接赵卿。”赵构猛地拍案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头《诸葛亮集》的书脊,“谁敢再议阻挠之事,就去大理寺陪着张俊书写供状。”
退朝之时,已将近正午。
秦桧旧党们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往殿外挪动,直到转过景阳宫的影壁,才有个瘦子压低声音说道:“赵鼎那老家伙一回来,咱们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听说他在岭南能夜观星象,还会用稻秆算卦呢。”另一个人搓了搓胳膊,面露惧色,“前日我家老仆说,瞧见赵鼎的马车过五岭时,有白鹤绕着车盖飞翔——这不是妖人转世还能是什么?”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各自悄然摸出怀里的密信。
临安南门的青石板,被秋阳晒得滚烫。
官家赵构伫立在香案之前,凝望着远处蜿蜒伸展的官道,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他特意吩咐御膳房,备好相父最喜爱的五辛盘;命尚衣监加急赶制了蜀锦官服;甚至连马厩里那匹枣红马,都喂了双倍的豆饼——前世相父行动不便乘坐轮椅,这一世,理应骑上一匹稳当的好马。
“来了!”
有人高声呼喊。
赵构猛地抬头,只见官道尽头扬起大片尘土,三辆青布马车,在二十骑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
最前头那辆马车的帘子,被风轻轻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青灰色的衣袖——那正是相父平日里常穿的颜色。
他的心跳声愈发强烈,几乎盖过了周围的鼓乐之声。
待马车停在三步之外,驾车的老卒刚要伸手掀帘,赵构已抢先一步,快步上前,亲手撩起了车帘。
清风轻轻拂起车中老者的鬓发。
那张面庞,比起前世多了几道岁月的皱纹,然而眉峰依旧如剑般凌厉;眼角的笑纹里,还留存着岭南的阳光暖意,而那双眼——那双眼,还是当年在五丈原军帐之中,熬夜批阅军报时的模样,清冽澄澈,仿佛能洞察人心。
“相父……”
赵构的声音,哽在了喉间。
他本能地想要行君臣之礼,可前世那个跪在相父病榻前,哭得肝肠寸断的阿斗,此刻却仿佛突然苏醒,满心只想扑上前去,就像小时候被张嶷抱去丞相府时那般,紧紧拽住相父的衣袖,大声呼喊“相父抱”。
赵鼎扶着车辕,缓缓下车,青衫的下摆,轻轻扫过赵构的龙靴。
他凝视着赵构泛红的眼尾,思绪不禁飘回到前世,那个总爱把《论语》藏在蹴鞠里的小陛下——此刻,身着龙袍的官家,那腰间的线条,竟真的和十二岁时,在成都宫观看百戏时一般清瘦。
“官家。”他微微拱手,声音里满是久别重逢的温软,“岭南的木棉花,比成都的更为红艳,臣给官家带了两瓮蜜渍花脯。”
赵构的眼眶,彻底温热起来。
他听到身后官员们忍不住倒抽冷气的声音,然而此刻,他眼中只看得见相父袖中露出的半卷竹简——那是前世自己在汉中批注写坏的《六韬》,相父总说要留着,等他长大之后再行修改。
当晚,福宁殿的烛火,一直明亮到三更时分。
官家赵构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赵鼎,二人相对坐在案前。
茶盏里的建茶,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窗纸上的月影,也从东墙缓缓移到了西墙。
“系统?”赵构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相父是说……”
“天地之间存有灵念,见你执念深重。”赵鼎轻轻拨了拨烛芯,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眼角的细纹,熠熠生辉,“你魂穿成赵构的那日,我正跪在五丈原的星坛之前。忽然听到有声音传来:‘汉丞相,可愿再辅明主,续未竟之业?’”
他从袖中取出半块玉珏,在烛火之下,玉珏泛着幽蓝的光泽:“这便是系统的核心所在。你我能够穿越时空,能够兑换各种物事,皆是因为它感应到了你‘还相父一个朗朗乾坤’的坚定愿力。”
赵构紧紧盯着玉珏上那模糊的八卦纹路,不禁想起前世相父病逝之前,紧紧攥着他的手,喃喃说道“北伐未成,死不瞑目”。
此刻,玉珏的凉意,透过掌心缓缓传来,恰似相父当年握着他练字时的温度,熟悉而温暖。
“然而,如今朝局尚未稳固。”赵鼎将玉珏推到赵构面前,神色凝重,“秦桧的余党,依旧隐匿在暗处蠢蠢欲动,百姓们才刚刚看到抗金的希望曙光,若不能迅速树立威信……”
“相父有何打算?”赵构的手指,紧紧扣住玉珏,“但说无妨,朕定全力支持。”
赵鼎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封口处留有焦黑的痕迹:“臣在岭南之时,收到线报,有人四处散布谣言,称臣乃‘妖人转世,妄图夺取赵家江山’。”他目光如利刃般锐利,“明日早朝,臣将上奏《整军安民策》,顺便请官家瞧瞧,这些所谓‘妖人’的真实面目。”
次日卯时三刻,文德殿的朝鼓,比往日多敲响了三通。
赵鼎身着官家赐下的蜀锦官服,昂首站在殿下,袖中的那封密信,已被他攥得微微发烫。
“臣启官家。”他缓缓展开手中奏疏,声音清亮,犹如洪钟响彻殿内,“如今有奸佞之徒,肆意散布谣言,污蔑臣为妖人。更有甚者,竟将臣与前丞相秦桧旧部的书信往来,歪曲成‘通敌的证据’。”
他猛地甩袖,直指人群中脸色已然惨白如纸的范同:“范大人,你昨日让家仆给城南说书人送去的五十贯钱,莫不是为了让他们编排‘赵鼎夜召鬼兵’的荒诞故事?”
范同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官家赵构怒拍龙案,高声喝道:“皇城司!”
殿外瞬间传来甲胄相互碰撞的声响。
二十名皇城司侍卫,如狼似虎般冲进殿内,将范同及其同党,狠狠按在地上。
人群之中,有人企图逃窜,却被韩世忠的亲兵迅速堵住退路,插翅难飞。
“传朕口谕。”官家赵构俯瞰着阶下浑身颤抖的众人,神色冷峻,“造谣惑众者,一律处斩;知情不报者,施以杖刑;若再有敢提及‘妖人’二字者……”他转头看向赵鼎,目光微微柔和,“就去刑场陪着金使胡言乱语吧。”
是夜,临安城的百姓纷纷围聚在朱雀桥的告示之前,看着范同等人的首级,高高悬挂在竿子之上。
有人愤怒地往首级上扔烂菜,有人拍手称快,拍着大腿笑道:“赵大人既能让金使身首异处,又能让咱们吃上饱饭,这分明就是活神仙啊!”
福宁殿内,赵鼎摊开新写就的策论,墨迹尚未干透:“官家,明日早朝,臣将上奏《整军安民策》,此策共分三策……”
官家赵构凝视着他笔下刚劲有力的“强军”“屯田”“肃贪”六个大字,忽然忆起前世相父在《后出师表》中所写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刻,烛火温柔地映照着相父的侧脸,竟比当年在成都宫时,更添几分光彩——这一次,他发誓,定要全力护佑相父,一同见证山河一统的壮丽,看遍那稻浪千重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