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陈府的血案风暴,随着长子陈国栋被冰冷的手铐锁住手腕、
在巡警粗暴的推搡下踉跄押离“澄观斋”的雕花门廊,终于迎来了惨淡的落幕。
风雨依旧敲打着陈府深宅的瓦檐,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与猜忌的浊流,似乎被带走了一部分。
留下的,是残破的亲情、挥之不去的恐惧,
以及一个百年望族在时代浪潮与阴谋倾轧下无可挽回的颓败背影。
管家福伯佝偻着背,像一株被雷劈过的老树,眼神空洞地指挥着几个面无人色的仆役,
用白布将那扇见证了兄弟相残、父子死别的书房门缓缓遮上。
长房太太王氏的哭嚎已化作无声的泪雨,被丫鬟搀扶着,一步三摇地消失在幽深的内宅回廊深处。
庶子陈国良蜷缩在冰冷的廊柱下,如同被遗弃的幼兽,眼神呆滞地望着天井里倒灌的雨水漩涡。
账房胡全则像丢了魂的木偶,被巡警带往警局配合录供。
繁华落尽,只剩一地鸡毛与无尽的悲凉。
华界警备司令部侦查科,位于南市老城厢一座由前清县衙改造的、带着浓厚旧时代烙印的灰砖大院深处。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陈年卷宗霉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由无数底层苦难发酵而成的压抑气息。
此刻,位于二楼的探长办公室里,气氛却与往常的散漫不同,
带着一种案件告破后的疲惫与紧绷交织的余韵。
杜耀宗杜探长靠在他那张宽大、漆面斑驳的旧式官帽椅上,肥胖的身体几乎将椅子塞满。
他手里捏着一份墨迹未干的结案报告草稿,
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闪着油光。
对面,林一和韩笑并肩坐在两张硬木靠背椅上。
林一依旧坐姿笔挺,如同雕塑,深灰色的西装在简陋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
韩笑则略显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指间把玩着一枚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
边缘磨得光滑的康熙通宝铜钱,眼神带着一丝玩味,
扫视着办公室墙上挂着的“礼义廉耻”字幅和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旧案卷宗。
“林博士,韩先生,”
杜探长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具权威,
“陈国栋已经初步招认了。投毒用的是从黑市弄来的氰化钾,掺在了他爹常吃的五味斋果脯里。
那根带钩的钢条,也从他卧房床板下的暗格里搜出来了,
上面还沾着点窗框上的桐油漆屑和金刚砂粉末。
作案动机嘛…跟他腿伤疼得受不了,又怕他爹断了那瓶特制药酒有关。
再加上生意不顺,被‘青瓷会’压得喘不过气,
父子俩吵过几次狠的…唉,家门不幸啊!”
他摇头晃脑,语气里带着一种事后的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庆幸——
案子破了,压力卸了,功劳簿上能添一笔了。
林一没有回应杜探长对动机的简化描述。
他的目光落在杜探长递过来的那份报告草稿上,
上面用潦草的毛笔字写着“逆子弑父,图谋家产,罪大恶极”之类的定论。
他微微蹙眉,声音平静无波:
“氰化物来源?钢条出处?金刚砂残留与钢条钩尖形态的显微比对报告?
‘青瓷会’在陈氏航运生意中的具体介入证据?
这些关键物证链与关联线索,报告中未见详述。”
杜探长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搓着手:
“这个…林博士,您也知道,我们华界这边…条件有限。
氰化物那玩意儿,黑市上流出来的,查源头如同大海捞针。
那钢条,看着像钟表匠用的玩意儿,但南市这么大,上哪找去?
至于‘青瓷会’…那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没有实据,不好往报告里写啊…”
他试图用“条件有限”搪塞过去。
韩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嘲讽,手中的铜钱“叮”一声轻响:
“杜探长,大海捞针也得捞啊。
这氰化物要是流到市面上,再出几条人命,
您这‘神探’的帽子怕是要被口水淹了,至于‘青瓷会’…”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码头老张的案子还没凉透呢,疤脸爷的人可都盯着。
这陈家的航运线,可是块肥肉。您说,这案子真就只是‘家门不幸’那么简单?”
杜探长被噎得脸色发青,却又无法反驳。
他当然知道案子背后水很深,但华界警局面对租界势力和本地帮派,
向来是能捂则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只能含糊道:
“韩先生提醒的是…后续…后续我们一定深挖!深挖!”
就在这时,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敲响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制服的年轻巡捕推门探头,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
“探长!外面…外面来了个女记者,说是《沪江日报》的!
非要采访您!还说…要见破案的林博士和韩先生!”
杜探长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记者?胡闹!案子还在收尾,不见!让她走!”
他最烦这些刨根问底的记者。
“等等,”
韩笑却突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
“《沪江日报》?是那位署名‘冷砚’的记者么?”
他记得百乐汇案后那篇笔锋犀利的报道。
年轻巡捕连忙点头:“对对!就是她!叫冷秋月!”
韩笑看向林一,嘴角的笑意加深:
“林,看来咱们的‘明镜’,已经照到报馆里去了。见见?”
他语气带着询问,眼神却已表明态度。
林一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他对舆论无感,但“冷砚”这个名字,以及她报道中展现出的逻辑和洞察力,值得一见。
杜探长见两位“顾问”都同意了,也不好再拦,只得烦躁地挥手:
“让她进来吧!快点!别耽误功夫!”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办公室内略显污浊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清冽的溪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