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等他们吃完,才又给他们续上茶水。
“说说吧。”
屋子里的气氛,随着这两个字,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瘦猴放下碗,抹了把嘴,眼神先是看了一眼陈三元。陈三元对他微微点头。
“东家,”瘦猴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之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斥候特有的精干,“那个清河帮,比咱们想的,还要扎手。”
“怎么说?”
“他们不是混混,是一群披着混混皮的狼。”瘦猴的语速很快,“清河县南城,从码头到西市,一条线上,大大小小百十个铺子,就没有不给他们交份子钱的。小摊一月三百文,铺子一月一两到五两不等。这还只是‘平安钱’。哪个铺子生意好了,他们立马就盯上,要么加钱,要么就要抽成。但凡有不从的,轻则铺子被砸,人被打伤,重则……就跟那个王老板一样,人间蒸发。”
“我跟几个小乞丐混了十来天,他们说,南城晚上,狗都不敢乱叫。清河帮的人巡夜,比官府的衙役还勤快。只不过,衙役是防贼,他们是看谁家的油水又多了。”
瘦猴的话,让屋子里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沈富贵捏着拳头,关节“咯咯”作响。
赵衡面色不变,看向陈三元:“你那边呢?”
陈三元喝了口茶,定了定神,他的声音比瘦猴要沉稳得多,但吐出的信息,却更加惊心动魄。
“我花了二两银子,买通了县衙一个老书吏的远房亲戚,又在赌档里输了五两,才跟清河帮的一个小头目搭上了话。”
“帮主‘下山虎’,真名叫胡猛,不是本地人。据说是从北边卫所里逃出来的军户,手上沾过血,心黑手狠。他不好女色,不好美食,唯一的癖好就是赌。每天晚上,雷打不动会去南城最大的‘四海赌场’玩两把,但输赢都不大,更像是在巡视自己的地盘。”
“这人疑心病很重,不怎么信手底下的人。清河帮真正的核心,是他的三个拜把子兄弟。”
陈三元伸出三根手指。
“一个叫张奎,外号‘疯狗’,管着码头上所有的脚夫和船运,谁想在码头卸货,都得经他的手。为人最是凶悍,一言不合就动手,手下养着三十多个打手,是清河帮最锋利的刀。”
“一个叫李殊,外号‘笑面狐’,不管打杀的事。他管着帮里所有的印子钱和几家暗娼馆,专门负责‘生财’。这人长得白白净净,见谁都笑眯眯的,但手段比张奎还毒。借他钱的人,还不起的,男的打断腿扔去码头当苦力,女的……就卖进他的窑子里。他也是清河帮跟官府联系的线。”
“官府?”赵衡的眼皮微微一跳。
“是。”陈三元脸色无比凝重,“李殊的亲舅舅,是清河县衙的捕头,曹坤。这个曹坤,是县里的总捕头,手底下管着几十号衙役。据说,清河帮每个月孝敬上去的银子,至少有这个数。”
陈三元伸出了一个巴掌。
“五十两?”沈富贵倒吸一口凉气。
陈三元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五百两。这还只是给曹坤一个人的明账。逢年过节,另有孝敬。所以,清河帮在南城干的那些事,县衙根本不管。报官也没用,前脚报官,后脚清河帮的人就找上门了。”
官匪一家。
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还有一个呢?”赵衡追问道。
“第三个,也是最神秘的一个。叫钱贵,外号‘铁算盘’。没人知道他从哪来,只知道他是胡猛最信任的人,管着清河帮所有的账目。这个人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帮里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不多。想从他那下手,基本不可能。”
一份完整、立体、让人窒息的情报网,在陈三元的叙述下,清晰地呈现在赵衡面前。有凶狠的打手,有阴毒的智囊,有可靠的钱袋子,还有官府这把最坚固的保护伞。
这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这是一个组织严密、分工明确、黑白两道通吃的犯罪集团。
“那个王老板的事,查得怎么样?”赵衡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查清了。”这次开口的是瘦猴,他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不光是为了抽三成的利。那个王老板的酱骨头,之所以卖得火,是因为他有一份祖传的秘方。笑面狐李殊,想花一百两银子买他的方子,王老板不卖。李殊就想用强,结果王老板也是个烈性子,拼死反抗,混乱中,被李殊手下的一个混混失手用石锁砸了后脑,当场就死了。沉尸灭迹,就是为了掩盖这件事,也是为了杀鸡儆猴,让南城所有人都知道,清河帮想要的东西,没有拿不到的。”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沈富贵猛地一拍桌子,那张厚实的木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娘的!这群畜生!不就是个捕头吗?大不了,连他一块儿做了!”
“做了之后呢?”赵衡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杀了曹坤,县太爷会坐视不理?到时候来的就不是衙役,是县里的驻军了。我们是去挣钱的,不是去造反的。”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份无形的情报网上。
“三元,瘦猴,你们这次做得很好。”赵衡的夸赞让两人精神一振。
“这份情报,价值千金。它告诉我们,清河帮不是铁板一块。”赵衡的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
“疯狗张奎,勇而无谋,仗着手下人多,看不起阴柔的笑面狐李殊。而李殊,靠着官府的关系和生财的本事,在帮里的地位隐隐要压过张奎,必然也招他嫉恨。至于帮主胡猛,一个疑心病重的人,会真心信任一个手握兵权和一个手握财权跟官府有勾结的兄弟吗?他不过是在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相互制衡罢了。”
赵衡的分析,让原本一头雾水的三人,眼前豁然开朗。
“东家,您的意思是……”陈三元眼中闪烁着光芒。
“任何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赵衡的敲击声停了。他站起身,目光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