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的目光越过狄尚,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而遥远:“我为何偏偏出生在皇家?”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无法言说的悲哀和无力:“没得选。”
“没得选”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狄尚的心口。
他看着狄青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凉,看着他脸上那强撑着的、脆弱不堪的笑容,一股强烈的共鸣和兔死狐悲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命运如棋。
这悲凉,他怎会不懂?
这一刻,狄尚眼中那惯有的算计和审视,罕见的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同病相怜的复杂情绪。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你知道,”狄尚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尘封往事被揭开的痛楚,“当年,被二哥亲手把我毁容,又推下山崖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狄青猛的转过头,眼中那层伪装的笑意彻底碎裂。
他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狄尚。
二哥?毁容?推他下崖?这是他完全不知道的……
狄尚没有回避他震惊的目光,眼中翻涌着那段黑暗记忆带来的冰冷和一丝后怕。
“那个位子,我本无心。”狄尚一字一句,声音带着一种被命运逼到绝境的嘶哑,“但,若你无意,若你不够强,就会被当成工具,当成牺牲品,就像……”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狄青身上:“曾经的我,现在的你。”
这赤裸裸的剖析,如同惊雷在狄青耳边炸响。
狄尚这是在向他剖白心迹?
为什么?
狄尚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痛惜,有无奈,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这话,我只对你一人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若有一天,我坐到那个位子……”
他盯着狄青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必用城池换你归。”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承诺:“你愿入朝堂便入,愿做闲散王爷也罢。北境疆土之内,必有你一席安身之地,再无勾心斗角,再无手足相残。”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我实在……见不得兄弟一个个的消失。”
狄青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千万根弦同时崩断,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恨吗?
恨狄尚夺走一切,将他推入深渊。
信吗?
信这个刚刚还在金銮殿上可能笑看他被放逐的“仇人”?
绝望吗?
被亲生父亲当作弃子。
希望吗?
狄尚这石破天惊的承诺。
信任与猜忌,仇恨与一丝微弱的希冀,对北境王冷酷的怨怼,对自身命运的无力感,对狄尚这突如其来的“肺腑之言”的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无数种激烈冲突的情绪如同最狂暴的洪流,在他胸中疯狂地冲撞、撕扯、爆炸。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脸上那精心维持的“无争无害”面具彻底崩碎,露出了底下那张苍白、震惊、充满了极致矛盾和痛苦的脸。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看着狄尚,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染缸,震惊、茫然、怀疑、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动容……各种情绪在其中疯狂翻涌。
内心矛盾到爆炸。
狄尚看着狄青这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样子,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他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的看了狄青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
“保重。”狄尚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转身离去。
直到狄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狄青依旧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眼中翻腾不休的惊涛骇浪,昭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吹散了他额角的冷汗,却吹不散这满室的沉重和那刚刚被投下、足以颠覆一切的惊世承诺。
狄青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自己剧烈抽痛的心脏,身体微微佝偻下去,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
狄尚的背影消失在庭院尽头,他握紧又松开的手心,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这场告别,远比他预想的更加沉重。
——
这几日,王城笼罩在一种微妙的离别氛围中。
狄尚处理完朝务,心绪难平。
他来到了老神仙的居所。看到他正倚在窗边,慢悠悠的擦拭着一个古朴的龟甲,对狄尚的到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师父,”狄尚恭敬行礼,声音低沉,“徒儿有机会就去看你。”
他说这话时,心中其实并无多少把握。权力的旋涡一旦卷入,身不由己。
老神仙擦拭龟甲的手顿了顿,洞悉世事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只淡淡的回了一个字:“嗯。”
仿佛觉得一个字太敷衍,他又慢悠悠的补充道,语气飘渺,带着一丝看透未来的沧桑:“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怎样的棋局咯。”
他放下龟甲,目光落在狄尚身上,“保重吧,随心……别让太多事搅合乱了,以后后悔。”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像重锤敲在狄尚心上。
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山崖下的挣扎,想起了王城里的步步惊心,想起了某些被刻意压抑的情愫。
他明白师父在提醒他什么。
狄尚深吸一口气,对着老神仙深深一躬到底,腰弯得极低,姿态充满了敬意和一丝迷茫后的坚定:“徒儿谨遵师父嘱咐。”
——
从老神仙那里出来,狄尚的心绪更加纷乱。
离别的脚步越来越近,一个名字在他心头反复盘旋——南之枝。
他下意识的朝着“尚毅总部”的方向走去。脚步起初有些急促,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然而,越靠近那座熟悉的院落,他的脚步却越慢,最后竟在距离院门还有十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去说什么?
道别?太寻常。
挽留?不可能,也没有立场。
解释?更显得欲盖弥彰。
或者……
都只是徒增烦恼,甚至还会让两个人更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