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随手将那封来自江南的请安折子,扔在了一旁堆积如山的废弃文书上,就像扔掉一张擦过手的废纸。
那上面用最优美的骈文,写满了阿谀奉承的颂词,字里行间,都在小心翼翼地提醒着他血脉里的那一半林家渊源,可笑至极!
“陛下,”福总管垂手立在一旁,声音放得极轻,“林家还一并送来了江南新采的雨前龙井,说是特意孝敬您的。”
“孝敬?”萧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是想让朕记得,朕这条命,有一半是林家的血,好让他们将来能凭着这份血缘,继续富贵荣华。”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那并非林家送来的什么雨前龙井,只是苏晚晚亲手泡的普通毛尖。
“福总管,你说,朕是该感念他们的‘孝心’,还是该清算他们当年的‘冷眼’?”
福总管的腰弯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老奴愚钝,不敢妄议圣心。”
萧衍放下茶盏,不再看那份碍眼的折子,转而拿起另一份军报。
“传旨。”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静,“威远将军高显,镇守北疆,劳苦功高,加封为‘镇北侯’,食邑三千户,赏黄金万两。北疆驻军,犒赏三军,冬衣、粮草、药材,由户部加倍拨发,务必在入冬前送到。”
福总管心头一凛,连忙应下:“老奴遵旨。”
新君登基,不急着安抚朝臣,却先重赏边将。这一道旨意下去,不止是高显,整个大周的兵将,都会对这位新君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帝王心术,已炉火纯青。
不过数日,朝堂的风向便悄然转变。
以周启为首的一批寒门新贵,在萧衍的授意下,掀起了一场针对官僚体系的彻查风暴。
吏部衙门内,周启坐在文选司主事的位置上,面前堆着小山般的陈年卷宗。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侍郎,背着手踱到他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大人,真是年轻有为啊。”老侍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蔑,“只是这朝堂上的水深得很,有些卷宗落了灰,就该让它继续落着,擦得太干净,反而会晃了眼,摔了跟头。”
周启连头都未抬,只是从一堆卷宗里,抽出其中一本,轻轻推了过去。
“王大人说的是。”他声音平静,“就像这本,三年前江南水灾,朝廷下拨的三十万两赈灾银,途经大人的家乡,便莫名少了五万两,这笔账落了三年的灰,是该擦一擦了。”
老侍郎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指着周启,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启终于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畏惧,“王大人,陛下说了,大周的米,是给百姓吃的,不是给硕鼠啃的。”
老侍郎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相似的场景,在京中各个衙门不断上演。
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在萧衍毫不留情的铁腕手段下,被一根根斩断,朝堂之上,风气为之一清,再无人敢公然结党营私。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新君会继续大刀阔斧地改革吏治时,他却忽然收了手。
这日早朝,太和殿内庄严肃穆,萧衍端坐于龙椅之上,冕冠的珠旒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待各部汇报完政务,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终于内阁首辅,一位三朝元老,颤巍巍地走出列,跪倒在地。
“启奏陛下。”老首辅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如今四海升平,百废待兴。然,国不可一日无母,中宫之位悬虚,非国家之福。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早日册立皇后,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话音刚落,吏部尚书韩世忠紧随其后,跪下附议,“首辅大人所言极是!陛下正值盛年,充盈后宫,开枝散叶,方能稳固国本!恳请陛下,册立皇后!”
“恳请陛下,册立皇后!”
一时间朝堂之上跪倒了一大片,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
萧衍的目冷漠地从那些跪着的臣子身上一一扫过,他清算了旧臣,提拔了新贵,却也触动了所有人的利益。
这些人急着送一个女人到他身边,不过是想送一个家族的探子,一个利益的代言人,来分享他手中的权力。
“哦?”萧衍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依诸位爱卿之见,朕该立谁为后?”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名御史大着胆子开口,“陛下,承恩公府杜氏之女,乃先皇后族亲,贤良淑德,堪为中宫之选。”
立刻有人反驳:“镇国侯府嫡女,温婉恭顺,亦是皇后佳选。”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将京中所有适龄的世家贵女都数了个遍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陛下!”一名与林家沾亲带故的言官出列,高声道,“靖王府中的林芷容小姐,乃陛下嫡亲表妹,出身江南林氏,家学渊源,品貌出众。且林家富甲一方,若能联姻,于国库亦是一大臂助!臣以为,林小姐,才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瞥向龙椅之上的帝王,谁都知道,这位新君的生母林贵人,死得不明不白。
而这位林家表小姐,住在靖王府半年,却连新君的面都未曾多见几次,如今,竟有人敢当朝提议立她为后?
那名言官还在口若悬河地陈述着林家的财力与林芷容的贤德,萧衍却忽然笑了。
“说完了?”萧衍的声音很轻,那名言官的额头瞬间冒出冷汗,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朕的家事,何时轮到诸位爱卿来操心了?”萧衍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阶下百官,那股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让所有人都将头埋得更低。
“朕的皇后,该是何等模样,朕自己心中有数。”他顿了顿,目光像是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了皇城一隅的那个小小院落,“她不必出身名门,也无需才高八斗。朕只要,那个人是她。”
他没有说“她”是谁,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没有名分,却独得圣宠的苏姑娘!
一个无名无分的孤女,要做大周的皇后?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老首辅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正欲再次开口劝谏,却被萧衍抬手打断。
“退朝。”萧衍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下御阶朝着大殿之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