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夏日,本该是草木葱茏、牛羊肥壮的季节,但一九七九年的这个夏天,空气中却隐隐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这种紧张,并非来自日渐炎热的天气,而是源于营区里悄然而至的变化。
首先察觉到异样的,是像林晚秋这样常去营区附近养殖场的人。她发现,通往师部的道路上,军车往来明显频繁了许多,车上覆盖着严实的帆布,看不清装载何物,但车轮碾过路面时发出的沉重声响,以及驾驶员脸上那种不同于往日的肃穆神情,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营区里的训练口号声也比以往更加嘹亮、急促,常常在黎明前就将整个家属院惊醒。偶尔能听到远处靶场传来密集的、不同于往常训练节奏的枪声,有时甚至在深夜也能隐约听到部队紧急集合的哨音和车辆发动机的轰鸣。
家属院里消息灵通些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担忧和猜测。
“听我们家那口子说,最近作战会议开得特别勤……”
“弹药库那边警戒加强了好多,巡逻队都增加了。”
“是不是南边……真要打了?”
“南边”两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虽然报纸和广播里的措辞依旧谨慎,但那种大战将至的预感,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笼罩在边境上空,也笼罩在每个军属的心上。
林晚秋的心也渐渐揪紧了。她比旁人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陆沉舟的变化。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即便回来,也常常带着一身疲惫,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属于军营的汗水和尘土气息里,似乎又混杂了一丝淡淡的、属于地图、沙盘和硝烟的味道。
他变得更加沉默,饭桌上常常一言不发,只是快速地吃着饭,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夜里,他书桌上的灯光亮到很晚,林晚秋偶尔起夜,能看到他对着军事地图或是某些文件凝神沉思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有一次,她给他送热水,无意中瞥见他摊开的地图上,某个边境区域的标注格外密集、醒目。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地图合拢,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搪瓷缸,低声道:“谢谢,你去睡吧。”
那种有意无意的回避,那种深藏在平静下的紧绷,让林晚秋更加确信,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她想起前世模糊记忆里关于这场边境自卫反击战的零星片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养殖场的工作依旧继续,但刘班长和那几个战士的脸上也少了往日的说笑,多了几分肃然。大家心照不宣,都明白,部队可能要有大动作了。
这天,林晚秋从养殖场回来,看到陆沉舟竟然难得地在天黑前就到了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看文件,而是蹲在院子里,陪着冬冬玩那个木头小手枪,耐心地教他如何“瞄准”。夕阳的金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他平日里冷硬的线条勾勒得异常清晰,也映照出他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温柔与决绝的复杂情绪。
林晚秋站在门口,没有打扰他们。她看着这一幕,心里酸涩得厉害。她知道,这样的温情时刻,在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晚上,陆沉舟依旧在书桌前忙碌到很晚。林晚秋没有睡,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地给他一件军装缝补着磨毛的领口,一针一线,格外仔细。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舟忽然放下笔,站起身。他走到林晚秋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正在穿针引线的手。他的手掌温热而粗糙,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那短暂的触碰,却仿佛传递了千言万语。
林晚秋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探究和疏离,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暴风雨前深海般的暗涌。
“最近……我可能会很忙。”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家里……你和冬冬,多费心。”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颤,鼻尖发酸。她用力点了点头,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温热的手掌,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我知道。你放心。”
千言万语,都凝结在这简单的几个字里。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他松开手,转身重新走向书桌,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了无形的千钧重担。
窗外,夜色浓重,星月无光。战云,已然密布。山雨,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