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在医院“出名”并得到陈老赏识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终究还是飞到了部队相关部门的耳朵里。这年头,对于军属在外的一切活动,尤其是涉及“技术”、“医疗”这类敏感领域,组织上保持着必要的关注。
这天上午,林晚秋刚把冬冬哄睡,准备整理一下去医院跟岗学习要用的笔记——她用一个旧的硬壳笔记本,扉页上还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里面用工整的字迹记录着一些中医基础理论和自己的思考。院门外就传来了吉普车熄火的声音。
很快,两名穿着军装、臂章显示他们来自师部卫生科的干部在家属院协理员的陪同下,敲响了林晚秋家的门。一位是年纪稍长、面容严肃的科长姓李,另一位是负责记录的年轻干事。
“林晚秋同志,我们是师部卫生科的,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李科长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林晚秋的心微微一沉,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她将两位干部让进屋里。狭小的房间因为突然多了两个陌生人而显得有些拥挤。冬冬在里屋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请坐。”林晚秋搬来家里仅有的两把椅子,自己则坐在了床沿。协理员打了个招呼便先离开了。
李科长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下这个简朴却整洁的家,最后落在林晚秋脸上,开门见山:“林晚秋同志,我们接到反映,你近期在军区医院参与了一些医疗活动,甚至使用了未经正规渠道获得的药品为他人诊治。根据部队相关规定,军属在外行为,尤其是涉及医疗这类专业技术领域,需要谨慎,避免造成不良影响。请你如实说明一下具体情况。”
话说得委婉,但核心意思明确:你一个军属,没有行医资格,动用“来历不明”的药给人看病,这是违反规定的,组织上要来调查清楚。
空气仿佛凝滞了。林晚秋能感觉到自己手心有些冒汗。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但真正面对时,压力依然不小。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乱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坦诚和准备充分,才能应对。
“李科长,干事同志,”林晚秋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坦诚,没有躲闪,“情况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儿子冬冬深夜突发急惊风,情况非常危急,当时来不及送医院,我情急之下,用了家里祖传的一颗安宫牛黄丸,取了少量化水给他喂下,暂时控制了抽搐。这件事,我爱人陆沉舟同志当时在场,可以证明。”她先陈述了事实起因,并拉上了陆沉舟作为人证,增加了可信度。
“安宫牛黄丸?”李科长眉头微蹙,“据我们所知,这类药品管制严格,你家怎么会有?来源是否清楚?”
“是我外公留下的。”林晚秋早已打好腹稿,语气平稳,“我外公早年是老家‘济生堂’的坐堂郎中,这是那时备下的药,保存完好。具体年份我不清楚,但蜡封完好,药性应该没有流失。当时是为了救孩子的命,实在没有办法。”她再次强调是“救命”的紧急情况,合情合理。
李科长示意年轻干事记录,继续问道:“那后来在医院,你参与针灸治疗,甚至提出诊疗方案,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医学教育。”
“关于这一点,”林晚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几样东西——陈老亲笔写的邀请她参加研讨会的信件、医院批准她跟岗学习的正式通知,以及她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陈继先院长了解我的情况。我外公留下了一些医案手札,我从小耳濡目染,自己也喜欢钻研,对照着书籍自学了一些中医基础知识。陈院长认为我在中医方面有些悟性,本着挖掘民间医药遗产、培养人才的精神,才破例给予我学习和交流的机会。我在医院的一切行为,都是在陈院长或医院其他医生指导下进行的,从未独立行医。”
她将陈老的亲笔信和医院盖了红章的通知推到李科长面前。这两样东西,尤其是后者,具有相当的分量。陈老是军区医院德高望重的老专家,他的赏识和医院的正式程序,在很大程度上能够说明问题。
李科长拿起那封信和通知,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字迹和公章做不得假。他又翻看了一下林晚秋的笔记本,里面娟秀而认真的字迹,绘制的人体经络草图,以及对一些常见病症的辨证思考,虽然稚嫩,但条理清晰,绝非一日之功。这确实不像是一个完全不懂的人在胡闹。
“你自学这些,家里人知道吗?陆沉舟同志是什么态度?”李科长换了一个角度。
“他知道。”林晚秋肯定地回答,“他支持我学习。也提醒过我,用药要谨慎,要多向正规医院的医生请教。”她把陆沉舟之前提醒她“向卫生所报备”的话,巧妙地融入进来,表明家人是知情且持谨慎支持态度的。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冬冬醒来的哼唧声。林晚秋连忙起身:“抱歉,孩子醒了,我看看他。”
她走进里屋,抱起还有些迷糊的冬冬,轻轻拍着他的背。孩子依赖地偎在她怀里,小声叫着“妈妈”。这一幕,落在两位调查干部眼里,让他们严肃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些。一个在危急关头能冷静运用所学知识挽救自己孩子的母亲,其动机至少是无可指摘的。
李科长和年轻干事低声交流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李科长站起身,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不少:“林晚秋同志,你的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在紧急情况下运用家传知识自救,这是可以的。陈院长和医院方面给予你学习机会,这也是组织上对有一技之长人员的培养和爱护。但是,”他话锋一转,强调道,“你必须明确,你没有独立的行医资格。以后在任何场合,都必须在正规医生的指导下进行学习和实践,绝不能擅自用药或诊疗,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和风险。这一点,你要牢记。”
这已经是调查后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没有否定她的努力和学习,而是划清了界限,给予了提醒。
林晚秋抱着冬冬,郑重地点头:“李科长,我明白!我一定严格遵守规定,只在医院安排下学习,绝不给组织添麻烦!”
李科长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这个虽然清贫却充满生活气息和书香气的家,以及眼前这个目光坚定、态度不卑不亢的年轻军属,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判断。这并非一个沽名钓誉或者胡作非为的人,而是一个在困境中努力向上、并且确实具备一定潜力的苗子。
“好,那我们就了解到这里。你继续忙吧。”李科长说完,便和年轻干事一起离开了。
送走调查干部,林晚秋关上门,后背抵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腿都有些发软。怀里的冬冬似乎察觉到妈妈的情绪,用小手摸了摸她的脸。
“妈妈没事。”林晚秋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心里百感交集。她知道,这次调查虽然通过了,但也给她敲响了警钟。在这个年代,个人的能力和才华,必须置于组织的规范和纪律之下。她未来的路,必须走得更加谨慎,更加规范。
傍晚陆沉舟回来,林晚秋把白天卫生科来调查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听着,眉头微微蹙起,但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似乎早已料到。
“他们怎么说?”他沉声问。
“问清楚了情况,看了陈院长的信和医院的通知,提醒我以后必须在医生指导下学习,不能擅自行动。”林晚秋复述道。
陆沉舟点了点头,沉默地洗了手,走到桌边坐下。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组织程序,正常。你应对得很好。”
这是他对她白天表现的评价。没有过多的安慰,但“应对得很好”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已是一种难得的肯定。
他拿起筷子,看了一眼桌上简单的饭菜,又看了看抱着孩子的林晚秋,忽然说道:“下周三你去医院,我请假半天,带冬冬。”
这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履行了他之前“家里的事,我会安排”的承诺,也用行动表达了对她继续学习的支持。
林晚秋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那根因为调查而微微紧绷的弦,彻底松弛了下来。外界的风雨和质疑,似乎在这一刻,都被这堵沉默却可靠的山挡住了。她轻轻“嗯”了一声,给冬冬喂了一勺鸡蛋羹,觉得这清贫的晚饭,也格外香甜起来。
组织的调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但终究过去了。它没有摧折幼苗,反而让扎根土壤的根系,意识到了边界的存在,从而在未来,能更加稳健地向上生长。而夫妻二人之间,那种基于理解和支持的默契,似乎也在这次小小的风波中,变得愈发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