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浸了水的黑布,沉沉压在雨林上空。潮湿的热气裹着腐叶与苔藓的腥气,钻进每一寸缝隙,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滞重感。巨大的桫椤蕨在晚风里摇曳,羽状复叶投下的阴影在地面上扭曲蠕动,像一群蛰伏的鬼魅。
凌曜和叶燃蜷缩在距离“太阳藤”主图腾柱不足二十步的树冠间,深绿色的泥浆顺着耳廓往下淌,混着汗液在脖颈划出凉丝丝的痕。这是部落巫医秘传的掩盖气味的法子,此刻却挡不住叶燃胸腔里翻涌的焦躁——他盯着下方图腾柱前那道铁塔般的身影,牙齿几乎要咬碎下唇。
狩猎队长巨石就站在那里,赤裸的古铜色臂膀上刻着三道代表战功的图腾纹,每一次呼吸都带动胸肌起伏,像头蓄势待发的棕熊。他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石矛,锐利的目光每隔十息就扫过一遍黑暗的丛林,仿佛能穿透层层叠叠的叶片,直抵他们藏身的枝桠。
“他已经守了整整一天了。”叶燃把声音压到最低,气流擦过喉咙,带着点压抑的颤音,“乌羽被关在石屋里,老王他们几个老族叔也被他的心腹盯着,连送水的机会都没有。明天太阳祭要是拿不到图腾认可,不仅我们……整个部落的生机都要断了。”
凌曜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那本硬皮笔记本上划过。粗糙的兽皮纸页里,密密麻麻记着他这些天的观察:部落权力结构的暗流、太阳藤在月圆之夜的汁液流动规律,还有巨石最近几次议事时反常的沉默。他的目光落在巨石脚边——那里有几处新翻的泥土,颜色比周围的深,边缘还沾着点细碎的石粉。更隐蔽的是图腾柱基座西侧,几块青石板上刻着些扭曲的符号,线条尖锐,不像部落传统纹饰那样带着太阳藤的舒展弧度,倒像极了他们在“镜中幻城”见过的、能扰乱精神力的蚀刻纹路。
“硬闯不行。”凌曜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蕨叶,“巨石在族里威望太高,去年冬猎他单枪匹马杀了头雪豹,救了半个部落的人。正面冲突,中立的族人只会觉得我们是外来者在挑事。”他顿了顿,指尖点向那些符号,“而且我怀疑,他守在这里,不止是为了拦我们。”
叶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瞬间拧成了结:“那是什么?看着怪渗人的。”
“是麻烦。”凌曜的眼神沉了沉,像淬了寒的刀锋,“这种符号能干扰精神链接,他可能在试着污染太阳藤的力量,或者干脆隔绝图腾和族人的联系。”
叶燃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短刀:“他疯了?太阳藤是部落的根!没了图腾庇护,雨季的瘴气、山林里的凶兽……我们根本活不过三个月。”
“在他眼里,或许‘纯粹’比活着更重要。”凌曜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他恨我们这些外来者,觉得是我们搅乱了部落的规矩。现在乌羽支持我们,他更怕图腾最终认了‘异类’,毁了他心里的‘传统’。”他忽然转头看向叶燃,眼底闪过一丝亮芒,“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我们需要证据,能让所有族人都看清,他在干什么的证据。”
叶燃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亮了起来:“你想怎么做?我配合你。”
“我需要你制造一场混乱。”凌曜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要足够大,能把巨石和他手下引开至少三分钟,但不能伤人,也别烧了重要的东西。”
叶燃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手腕轻轻转动,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我拿手。去年在戈壁滩,我用一把火就把沙盗的马群引开了,放心。”
话音刚落,他像只灵活的猿猴,顺着树干滑了下去,身影瞬间融进了黑暗里,只留下几片晃动的树叶,证明他曾来过。
凌曜留在树冠上,目光紧紧盯着巨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里的燥热似乎更浓了些。突然,营地东侧传来“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橘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那是堆放狩猎工具和兽皮的棚屋,干燥的兽皮遇火就燃,火势借着晚风迅速蔓延,舔舐着夜空。
“走水了!快救火!”惊呼声瞬间炸开,原本安静的营地顿时乱成了一团。有人拿着水桶往火场跑,有人在喊着孩子的名字,混乱像潮水般扩散开来。
巨石猛地转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对身边左边那名手下低吼:“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别让火蔓延到食物仓!”
那名手下应了声,拔腿就往火场跑。可没过多久,又有个年轻族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色惨白:“队长!不好了!圈养的麂子受惊了,冲破围栏往山林里跑了!要是追不回来,接下来几天族人都要饿肚子了!”
巨石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图腾柱,又看了眼火光冲天的营地,喉结滚动了两下。麂子是部落储存的重要食物,要是真跑光了,不用等太阳藤出问题,族里先得乱。他最终咬了咬牙,对剩下那名手下说:“你守在这里,眼睛睁大点,任何人靠近图腾柱都不行!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快步冲向火场,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
就是现在!
凌曜的心猛地一跳,身体像片叶子般轻盈落下,脚尖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音。他贴着地面快速移动,精准地绕开了那名留守战士的视线盲区——那是巨石刚才站着时挡住的角度,也是他观察了一下午找到的唯一破绽。
他冲到图腾柱基座前,从怀里掏出个小皮囊,用匕首小心地刮下一点带符号的石屑和新翻的泥土,飞快地塞了进去。接着,他翻开笔记本,炭笔在纸上飞速滑动,将那些扭曲的符号完整地拓了下来。整个过程不过两分钟,他的额角却渗出了冷汗——不是因为热,是因为紧张。每一秒,都像踩在刀尖上。
就在他收好东西,准备转身撤离时,脚下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咔啪”。
是一根干枯的蕨类茎秆,被他不小心踩断了。声音很轻,混在远处救火的喧嚣里,几乎微不可闻。可那名留守的战士像是有顺风耳,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像两盏探照灯,直直射向凌曜藏身的阴影!
“谁在那里!”他低吼一声,手中的石矛瞬间举了起来,脚步沉稳地朝着这边走来,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微微震动。
凌曜瞬间屏住了呼吸,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图腾柱上,心脏像要跳出胸腔。他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脑中飞速计算着——硬拼?对方是部落里的精锐战士,力气比他大,武器比他长,胜算不足三成。撤退?身后是茂密的丛林,但只要他一动,对方肯定会追上来,到时候火光下,他满身的泥浆根本藏不住。一旦暴露,不仅证据没了,巨石还会直接给他们按个“亵渎图腾”的罪名,到时候连乌羽都救不了他们。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从旁边的树丛里窜了出来,挡在了凌曜和那名战士之间。
是乌羽!
她身上还带着点石屋的尘土,头发有些凌乱,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对着那名战士快速说了几句部落语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同时指了指火场的方向,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说什么紧急的事。
那名战士愣了愣,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他看了看乌羽,又看了看凌曜藏身的阴影,手里的石矛举了又放。乌羽是前任巫医的女儿,在族里也有些威望,而且火场那边确实乱得厉害。最终,他点了点头,对着乌羽说了句什么,收起石矛,转身朝着火场快步跑去。
危机终于解除。
凌曜松了口气,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看向乌羽,刚想开口说谢谢,却见她脸上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忧虑,眼底还藏着一丝决绝。
“凌曜,别说话,听我说。”乌羽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得像在赶时间,“证据拿到了吗?没时间了,真的没时间了。”
凌曜心头一沉,点了点头,举起手里的小皮囊:“拿到了,石屑和符号都在。怎么了?你怎么出来的?”
“我打晕了看守我的人,偷跑出来的。”乌羽的声音里带着点颤抖,却异常清晰,“巨石他……他根本不是怕图腾认了你们,他是想在黎明祭祀的时候,做手脚。”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一字一句地说:“他要献祭所有‘外来的玷污者’,包括你、叶燃,还有你们留在营地的同伴。他说,只有用‘异类’的血,才能净化被污染的图腾,让部落回到‘最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