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东市仓的门还没开,谢无妄已经站在苏府宗祠外。
他手里拎着三块木板,边角磨得发白,像是连夜赶工出来的。守门的小厮想拦,看清是他后只敢缩了缩脖子。里面吵得厉害,族老们的嗓门一个比一个高,话里话外都是“外姓人乱来”“祖业不能毁在他手里”。
谢无妄没敲门,直接推开了。
议事厅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苏父坐在主位上,眉头拧成一团。几个年长的族叔拍着桌子站起身,其中一个指着谢无妄鼻子骂:“你还敢来?昨夜那批皮蛋损毁的事还没交代,今天就有人传你搞什么追踪铜牌、留痕录符,全是花架子!咱们苏家几百年靠的是信誉和人脉,不是你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谢无妄把木板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
“我来,是为了解释。”他说,“不是道歉。”
满堂哗然。
另一个族叔冷笑:“你还真当自己是主事的了?一个赘婿,连姓都快改了,也配在这谈‘解释’?”
谢无妄不看他们,弯腰掀开第一块木板。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数字,每一行都标注了日期、路线、延误情况。标题是:**近十日江宁周边商队运输实录**。
“这是从陈家集到渡口的普通货运记录。”他说,“十三趟里,有五趟延误超过两个时辰,两趟货物被调包,一趟驴车翻进沟里,货主赔了三个月利润。”
有人不屑:“那是他们运气不好。”
“那我问一句。”谢无妄抬头,“你们觉得,运气,能当生意做吗?”
没人说话。
他掀开第二块板。
标题是:**极速达首周运行数据统计**。
“我们七天送了八十九单。”他说,“灰点二十七个,准时率七成三。错的那些,全是因为没有规矩。比如董道甫那一单,没签收,没录痕,对方拆了货也不认账——这不是人的问题,是制度缺位。”
“可你也不能拿整个苏家去赌!”一位族叔猛地站起来,“万一这个系统再出问题,客户流失,名声坏了,谁担得起?”
谢无妄看了他一眼,掀开第三块板。
这张最厚,贴着一张画满箭头的图,旁边列着成本、人力、预期收益的表格。标题是:**未来三月电商闭环推演模型**。
“这不是赌。”他说,“这是算出来的结果。如果我们维持现状,三个月后会被李家药栈吞掉两成份额,陈家集布行已经开始用低价抢客。而如果我们跑通三条闭环线路,半年内能把配送范围扩到六个县,利润翻倍。”
堂下一片寂静。
苏父终于开口:“你说的这些……当真能落地?”
“我已经让楼舒婉整理出十三村的需求清单。”谢无妄从袖中抽出一卷纸,“哪个村缺棉布,哪个镇要药材,哪几家愿意先试线上下单,全都列好了。昨天成冬青讲的‘小单快反’,就是这个意思——不再压货等客,而是客人下单,我们立刻响应。”
“听着玄乎。”一位族老嗤笑,“那你现场演示一个?”
“可以。”谢无妄点头,“现在就能来。”
他转向身旁随行的伙计:“去取一份空白订单,再调一台数据板进来。”
片刻后,数据板摆在案上,谢无妄执笔写下:
【发货地】东市仓
【目的地】陈家集西街张记杂货铺
【商品】粗盐二十斤,火柴五盒
【备注】今日午时前送达,收货人签字确认
他将单子递给伙计:“你现在就送去张记,让他签收,回来录痕。”
又对众人说:“等他回来,我会在数据板上看到这条记录。全程不到一个时辰。你们可以派人跟着看。”
几位族老面面相觑。
有人嘀咕:“这不就是写个条子让人送嘛……”
“区别在于。”谢无妄打断,“以前送没送到,全靠嘴说。现在,系统会记住每一单的轨迹。谁送的,几点走的,几点到的,有没有签收——全都有据可查。错了,追责;对了,奖励。不再是凭良心做事,而是靠规则运转。”
苏父盯着那块数据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良久,他问:“你说百年前卖麻布,现在卖皮蛋,都是变出来的。可这次不一样。你这是要把整个送货的法子都改了。”
“对。”谢无妄直视他眼睛,“不只是送货,是整个做生意的方式。从前我们等客上门,现在我们把货送到人家门口。从前掌柜说了算,以后数据说了算。您怕吗?我也怕。但更怕的是,十年后别人用这套法子把我们甩在后面,而我们还在争论‘该不该变’。”
厅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位原本反对最狠的族叔低声说:“可要是这系统被人动了手脚呢?掌控它的人岂不是权力太大?”
谢无妄笑了下:“所以我不一个人管。账房协理、物流调度、客户反馈,三个部门互相牵制。每晚生成报表,公开张贴。谁想动手脚,就得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他又补充一句:“方天雷前两天也问过这个问题。他的水路帮派愿意合作,条件是中转站由双方共管。我说,行。”
苏父缓缓起身。
他走到那三块木板前,仔细看了一遍,又拿起那份需求清单翻了翻。
然后转身,拍了拍案桌:“够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苏家能有今日,靠的从来不是守。”他说,“三十年前我爹带头改麻坊为染坊,十年前我又砍掉三成旧铺转做批发,哪一次不是顶着骂名走出来的?现在谢无妄提出新路子,你们就因为他是个赘婿,便一口咬定是祸根?”
他扫视众人:“错送一单,就要停掉整盘计划?那咱们干脆关门烧账本得了!”
没人敢接话。
苏父看向谢无妄:“拨款照常。原定资源不减,另调两名账房专门协助‘极速达’。从今日起,每月初报运行数据,全族大会公示。”
谢无妄点头:“明白。”
“但我也有要求。”苏父盯着他,“三个月内,必须跑通三条闭环,准时率提到九成。做不到,项目叫停,你也别再提什么系统。”
“没问题。”谢无妄回答得很干脆。
散会后,人群陆续离开。谢无妄没走,留在厅内收拾木板。苏父走过来,低声问:“你真有把握?”
“七成。”谢无妄说,“剩下的三成,靠执行。”
苏父点点头,欲言又止。
谢无妄忽然抬头:“您是不是还担心别的事?”
“我听说。”苏父声音压低,“乌启豪那边在联络其他商户,说要联合抵制电商,称这是‘夺利之术’,扰乱市井。”
“让他们联。”谢无妄嘴角微扬,“等我们的单子多到他们接不过来时,自然有人会倒戈。”
苏父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笑:“你知道吗?你说话的样子,越来越像当年那个林殊了。”
谢无妄没回应,只是低头整理手中的资料。
油灯晃了一下,映得他右眼深处闪过一丝墨玉般的光泽,裂纹若隐若现。
他将最后一块木板立在沙盘旁,指尖顺着“陈家集—渡口—江宁东市”三条线慢慢划过。
“路已铺下,牌已发完。”他对苏父说,“接下来,该看他们怎么打了。”
苏父点头,转身走向门外。
谢无妄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沙盘上那个代表东市仓的小木屋模型上。
他伸手摸了摸袖中的匕首柄,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新的伙计来报:第一批追踪铜牌已铸好,明日辰时可下发。
谢无妄应了一声,视线仍没移开。
沙盘边缘,一枚小小的铜钉正卡在“渡口”位置,钉头上刻着编号: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