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别墅主卧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光线柔和,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
秦牧睡着了,但睡得极不安稳。
眉头紧紧锁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和梦魇搏斗。
江月月侧躺在他身边,根本没有睡意。
她借着微弱的光线,担忧地看着他痛苦的睡颜,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薄被。
自从那天听了那段伪造的通讯录音后,秦牧的状态就急转直下。
他变得异常沉默。
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神放空,一坐就是大半天。
问她“哥哥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她“我是不是很没用?”。
那双原本清澈见底的眼睛,像是被投入了石子的湖面,总是荡漾着不安和自我怀疑的涟漪。
看得江月月心都要碎了。
她知道,那段恶毒的音频,像一颗种子,已经在他混乱的记忆土壤里生根发芽。
疯狂汲取着他内心的愧疚和不安,茁壮成长。
而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连她自己都开始隐约感到烦躁焦虑的“毒”,更是不断催化着这个过程。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用指尖极轻地拂去他额角的汗珠。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他。
至少,在梦里,他能暂时逃离这份煎熬吧。
……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凌晨时分。
秦牧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他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坐起来!
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眼神里充满了未散的惊恐和混乱,没有焦距地瞪着前方的一片黑暗。
“哥哥……快走……!”
他嘶哑地低语,双手死死抓住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又是一场噩梦。
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残酷。
梦里不再是模糊的影子和零碎的画面。
他听到了那个年轻焦急的声音,在爆炸声中绝望地呐喊。
“队长!撤退命令是错的!我们被卖了!”
他看到了一张模糊的、沾染着血污和硝烟的脸。
那双眼睛,带着不甘和决绝,深深地看着他。
然后,被冲天的火光吞噬。
“啊——!”
秦牧痛苦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嚎。
头疼得像是要炸开。
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碴,在大脑里疯狂搅动。
想要拼凑出真相,却只带来更剧烈的疼痛和更深的迷茫。
“秦牧!秦牧!”
江月月被他吓坏了,连忙坐起身,打开更亮的灯,伸手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体。
他的身体冰凉,却被冷汗浸透。
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没事了,没事了,只是梦,只是梦……”她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安抚,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秦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反手死死抱住她。
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
他把脸埋在她颈窝,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灼烧着她的皮肤。
“月月……我看到了……我听到他喊我……”他声音破碎,带着巨大的恐惧和痛苦,“他怪我……他一定在怪我……是我下了命令……是我带他们进去的……”
他语无伦次。
沉浸在噩梦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愧疚中,无法自拔。
江月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看着怀里这个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男人。
看着他被虚假的记忆折磨得遍体鳞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逃避和单纯的安抚,只会让毒瘤在他心里越长越大。
她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哪怕要冒一定的风险。
她想起之前和林婉儿的通话。
林婉儿说,那段原始音频刺激性太强,经过技术处理,降低了一些背景噪音和尖锐音效,但核心内容不变。
她建议,或许可以在秦牧情绪相对稳定、且有江月月全程陪伴安抚的情况下,让他再听一次这个“温和”版本的音频。
进行一次“暴露疗法”。
用真实的情感和他对江月月的信任,去对抗那段精心伪造的谎言。
“与其让他在胡思乱想中不断妖魔化那段记忆,不如让他正面面对,由你来告诉他什么是真相。”
林婉儿的话在耳边回响。
江月月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她轻轻拍着秦牧的背,等他剧烈的颤抖稍微平复一些,才柔声开口。
“秦牧,你看着我。”
秦牧抬起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茫然又无助地看着她。
“我这里有段音频。”江月月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林婉儿发给她的那个加密文件,“是婉儿姐处理过的,可能……和你听到的那个有关。”
秦牧的身体猛地一僵。
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恐惧和排斥。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
“不……我不要听……”他摇着头,像个害怕打针的孩子。
“听着,秦牧。”江月月捧住他的脸,不让他逃避,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害怕,我知道你很痛苦。”
“但我们必须面对它。”
“你不能一直被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东西折磨。”
“相信我,好吗?”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无论听到什么,我都会在这里陪着你。”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秦牧看着她,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那里面有关切,有心疼,更有一种让他无法拒绝的信任。
他混乱而恐惧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一点点。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
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好。”
江月月握紧了他的手。
他的掌心依旧冰凉,还带着湿冷的汗。
她按下播放键。
将手机的音量调到适中。
房间里,再次响起了那段经过处理的战场通讯录音。
【轰——(爆炸声减弱)……哒哒哒……(枪声模糊)】
那个年轻、焦急,模仿着江月月哥哥语调的男声再次响起,但背景杂音少了很多:
【“队长!撤退命令是错的!我们被卖了!情报是假的!!”】
【轰!!!(爆炸声依旧清晰)】
【“啊——!”(短促的痛呼)】
【滋————————(忙音)】
音频结束了。
比原始版本短,刺激性也确实降低了一些。
但对秦牧来说,效果却同样致命。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缩!
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比刚才噩梦醒来时,更加剧烈!
“呃啊——!”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手指死死抠进头皮,像是要把那段声音从脑子里挖出去!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头痛欲裂。
脑海中,那些破碎的画面再次疯狂闪烁!
爆炸的火光!
飞溅的泥土和碎石!
模糊的、穿着作战服的身影!
还有……还有那双……和月月有几分相似的、带着决绝和悲伤的眼睛!
“哥哥……!”
他无意识地喊出声,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恐慌。
那段被精心伪造的音频,像是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最黑暗、最不愿触碰的潘多拉魔盒。
虚假的信息与他潜意识里真实的记忆碎片混杂在一起,扭曲,变形,编织成一个看似“合理”却无比残酷的“真相”。
——是他下的命令。
——是他带着队伍走进了陷阱。
——是他,害死了月月的哥哥!
这个认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抓住江月月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
但他浑然不觉。
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愧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像是濒死的囚徒,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嘴唇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月月……”
“你告诉我……”
“哥哥……哥哥他……”
他停顿了一下,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夜不能寐、肝胆俱裂的问题。
“是不是我害死的?”
问出这句话,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像个等待宣判的罪人,绝望地看着她。
江月月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不是因为手腕的疼痛。
而是因为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怀疑。
她没有任何犹豫。
用力挣开他钳制的手,不是推开,而是更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他颤抖不止的身体。
仿佛要将他从那个冰冷的、充满愧疚的深渊里拉回来。
“不是!”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斩钉截铁,无比清晰和坚定,响在他的耳边。
“不是你的错!”
“绝对不是!”
她捧起他泪水和冷汗交织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
“秦牧,你听好了。”
“我哥哥,他是为了救你,为了完成任务,自愿做出的选择!”
“他是英雄!”
“他保护了他认为值得保护的人!”
“他从来,从来没有怪过你!”
“如果他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看到你被敌人这种卑劣的手段折磨,他才会真的难过!真的生气!”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试图穿透他被愧疚蒙蔽的心。
“你相信敌人伪造的录音,还是相信我?”
“相信我哥哥看人的眼光?”
秦牧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泪水涟涟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维护。
她的话语,像是一道温暖的阳光,试图驱散他脑海中的阴霾和冰冷。
虚假的音频带来的尖锐痛苦,和江月月坚定维护带来的巨大暖流,在他心里激烈地碰撞,交锋。
他眼中的混乱和痛苦稍稍减退了一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迷茫和……一丝微弱的、对温暖的渴望。
他像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冻僵的人,本能地靠近唯一的热源。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江月月。
把脸深深埋在她的肩头。
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
但不再是那种失控的战栗,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
“……月月……”
他哽咽着,重复呼唤她的名字。
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江月月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逐渐平复下来的心跳和呼吸,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点点。
她知道,这场心理战远未结束。
那个植入他心底的毒刺,并没有被完全拔除。
只是暂时被压制了。
但她不会放弃。
她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真相。
用她的信任和爱,去对抗那些肮脏的阴谋。
直到他彻底相信,哥哥的牺牲,不是他的罪。
直到他,真正从这份愧疚的枷锁中解脱出来。
夜,还很长。
但至少此刻,他们紧紧相拥,共同对抗着来自黑暗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