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医疗中心的纯白,像一层永不褪色的漆,覆盖在感官之上。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和营养液冰冷的注入,标记着生命最基础的延续。
方朝阳躺在病床上,意识大部分时候沉在无梦的黑暗里,像一块被海浪反复冲刷、棱角磨圆的礁石。只有在药物循环的间隙,他会短暂地“浮”上来,感知到身体的状况——依旧是那片近乎死寂的荒芜。丹田处,那枚曾炽烈燃烧的金色雷纹,如今只剩下一点比余烬更暗淡的微光,几乎与破损的经脉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灵魂如同布满干涸河床的龟裂大地,每一次微弱的心神波动,都会扯开新的细碎痛楚。
唯一的热源,来自胸口。
那枚翠绿的山神本源,已不复最初的磅礴,色泽黯淡,体积也缩小了近半。它不再主动散发生机,而是像一块即将燃尽的暖石,紧贴着他心脉最深处,仅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极其缓慢地渗透着,维系着那缕摇曳的生命之火不至于彻底熄灭。
林玥每天会来一次,记录数据,调整药剂,眼神依旧冷静得像在分析故障代码。“本源崩溃速度减缓,灵魂损伤出现极其微弱的修复迹象。山神本源的能量性质……正在与你自身的生命磁场产生某种惰性融合。原因未知,结果待观察。”她的汇报毫无感情,却客观地指出了一个事实——他还活着,并且在以一种近乎停滞的速度,极其艰难地……好转。
秦戈来过几次,隔着观察窗。他没有进来,只是站着看一会儿,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后转身离开。方朝阳能模糊地感觉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煞气和责任感的能量场,如同黑暗中一座沉默的灯塔。
他不再试图去思考西山,思考往生斋,思考“观测者”或月球。那些都太遥远,太沉重。他将所有残存的、微弱的心神,都收缩到极致,如同冬眠的动物,只维持着最基础的内守。不去引导,不去催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丝来自山神本源的温热,如同看着黑暗中唯一的一点星火,感受着它那慢到令人发指的修复过程。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到某一天,或许是某个清晨,或许是某个深夜,在他又一次从昏沉中短暂清醒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同。
不是力量的增长,不是伤势的明显好转。
而是一种内在的触底。
仿佛他这具残破的身躯和灵魂,在经历了连续的重创、透支、濒死后,终于跌落到了一个极限的、无法再坏的谷底。在这个谷底,一切的混乱、痛苦、虚弱,都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就像一杯被反复摇晃、混入了无数杂质的浑水,在彻底的静止后,杂质开始缓慢地、自发地沉淀。
他“内视”着那片荒芜的丹田。金色雷纹的微光依旧黯淡,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消散,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稳定的、如同恒星残骸般的凝固状态。那些破损严重的经脉,虽然依旧布满裂痕,但裂痕的边缘似乎不再那么锐利,带着一种被时光磨钝的粗糙感。
就连灵魂层面的那些“龟裂”,痛楚虽然依旧,却不再那么尖锐刺骨,更像是一种沉甸甸的、已经适应了的麻木。
他依旧虚弱得连抬起手指都困难,但那种随时可能“散架”的崩溃感,消失了。
他依旧无法调动任何真炁,但那枚山神本源的温热,与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产生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本能的同步。它不再是被动汲取的外物,而像是变成了他这具残躯的一部分,一块被强行嵌入、勉强维持着结构不散的“基石”。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力量跌落谷底,生机如同风中残烛,但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却在绝望的废墟中,找到了一种畸形的、坚韧的稳定。
他不再去“渴望”恢复,不再去“焦虑”未来。只是静静地待在这种诡异的“平衡”里,如同蛰虫,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头。
又过了不知多久。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尝试着,用意念,极其轻微地,碰触了一下丹田深处,那点凝固的雷纹微光。
没有反应。如同石沉大海。
他没有气馁,也没有继续尝试。只是保持着那种触碰的“意念”,如同用手轻轻按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不去推动,只是感受它的存在。
一天,两天……或许更久。
在某一个瞬间,当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在做这个无意义的尝试时——
那点凝固的雷纹微光,极其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亿万年的心脏,被注入了第一缕微弱的生物电。
不是能量的涌动,不是光芒的绽放。只是一种纯粹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搏动。
很微弱,短暂得如同错觉。
但方朝阳捕捉到了。
他沉寂已久的心湖,第一次,荡开了一丝微澜。
他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点微光,感受着那丝微弱到极致的搏动,与胸口山神本源的温热,与自身缓慢的心跳,开始产生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和谐的共鸣。
修复,并未加速。
力量,并未回归。
但“活着”的感觉,不再仅仅是监护仪上的数字和药物的维持。
一种从生命最废墟、最底层重新萌发的……韧性,如同石缝里钻出的第一抹绿意,悄无声息地,在他这片近乎死寂的荒芜中,扎下了根。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了一下搁在身侧的手指。
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以及一丝……久违的、属于他自己的,微弱的力气。
他闭上眼,感受着这具身体内部,那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的速度,重新构建的、畸形的、却真实不虚的……
平衡。
风暴将他撕碎,抛入谷底。
而今,他在谷底,找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寂静的沙地。
虽然依旧满身疮痍,虽然抬头依旧是万丈悬崖。
但至少,他站住了。
接下来的,便是向上攀爬。
无论多么缓慢,多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