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0、江水呜咽,幕色如铁
灰布旗袍女子驻足,从衣襟内取出一盒火柴,低头点烟。戴克眼神一凝:“唐副书记最爱抽那种英国烟。”
彭北秋心头一震,那支烟确是唐副书记惯用的品牌。女子吞吐一口,将火柴随手丢入江中。
火柴划亮的瞬间,她抬眼望来,目光隔着江风与戴克、彭北秋。相撞。
戴克忽然说:“我们分开走,看这个女人跟踪谁?”
戴克继续向前,步伐不疾不徐,彭北秋则悄然拐入岔道。
女人迟疑了一下,跟的却是彭北秋。
彭北秋转入小巷,脚步轻缓却未停。身后旗袍窸窣,步伐如旧。
他右手贴身滑向内袋,忽然藏身树后,见那女子略一迟疑,也停了下,抬手扶了扶发梢,动作从容。
彭北秋屏息凝神,借树影窥视她的神情。
她并未四顾张望,仿佛早已知晓他的藏身之处,嘴角竟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揭开了头巾。
“是你?”
彭北秋从树后走出,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女人是刘琴婷,她用头巾遮住脸,所以戴克没有认出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
“老唐要回来了?”
“是的。”彭北秋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有渠道,你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刘琴婷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也是才知道。”
“你如今行事,愈发像他了。”刘琴婷将烟尾摁灭在墙缝间。
沈培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当年老唐潜入租界,也是这样,连影子都辨不出。”
她轻声道:“你比他更危险,因为你还在挣扎。”
两个老唐的女人,说着同样的话。
可他终究不是影子,是人便有心,有心便会痛。
老唐当年走的也是这条路,江风一样冷,烟头的火光一样短暂。刘琴婷望着他,仿佛在看两个时代的同一个人。
***
这是彭北秋挖的一个坑。
协调的事,他亲自去做,行程和安全上面的事,由陈泊林安排。
唐副书记一旦出事,陈泊林要背这口锅。
彭北秋隐隐意识到,唐副书记这次回国,肩负重任。与国民政府购买、组建德械师有关。
唐副书记要以武官的专业和见识,向上面汇报德械师的装备配置与战术构想,这关系到未来战场上的生死存亡,关系到未来抵抗日本侵略的关键一步。
以日本人在纳粹中的情报网和同路人,肯定已经得到了这个情报。
日本人一定会极力阻止,暗杀就是其中一种,而老唐的行踪一旦暴露,日本人刺杀成功,德械师计划恐怕将彻底落空,或者向后推迟。
国家命脉再添阴霾。
中国在与时间赛跑,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国运。
他内心是希望唐副书记出事的。那样他就能顺理成章接手沈培,而不用冒身败名裂的风险。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他就冒出了冷汗。
因为这是对国家最大的背叛。
他不敢再想下去,极力压住那股邪念。老唐从不犹豫,而他还在问值不值得。
江水呜咽,幕色如铁。
***
“日本人要刺杀老唐。”
刘琴婷低声说,这才是她冒着危险来见他的真正原因。
彭北秋猜到了:“执行刺杀任务的,是不是你?”
“是的。”刘琴婷说:“我是他的枕边人,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了。而且事后,还可以把锅甩给黑龙会。”
彭北秋盯着她,瞳孔如火光里颤动。
***
影佑放下密电码本,破译出来就是一行字:“货已装船,九头蛇随行。”
九头蛇,日本特务机关代号,这个代号指的就是安西公馆。货即指现在的唐副武官,九头蛇随行,意味着刺杀行动已启动。
安西公馆早已布下死局,只等猎物登船。
这份电文是唐副武官即将登船前发出的,离他上船不足三小时。密电码本在灯下泛着青灰的光。九头蛇已张网以待,而唐副武官正一步步走向那艘死亡之船。
船正飘洋过海,驶向上海。
***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第一次听到这句的时候,老唐差点落泪。就像一个天真的灵魂困在日渐衰老的身体里,游走于市井的现实中,满是无奈与心酸。
可如今站在山丘之上,他终于明白,等待的从不是某个人,而是内心的回响。
邮轮在大海上航行。
海风裹挟着咸腥,甲板上人影稀疏。老唐站在栏杆旁,凝视着远方渐渐沉入海平线的夕阳。
在大海中看落日,仿佛熔金坠入深渊,海面泛起血色波光。别有一番悲壮的美。
有一个人,自从他上船之后,就一直盯着他。
那人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目光却如刀锋般锁定老唐。
那个人此刻也在甲板上。
他忽然朝老唐走来,步伐沉稳,那人停在他身边三步远,用中文对老唐说:“唐先生,海上风凉,该加件衣裳了。”
声音低沉而带有金属般的磁性。
这话听着寻常,却让老唐脊背一凉:“你怎么知道我姓唐?”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是副武官。”
老唐不动声色,手指悄然滑进大衣口袋,握住了那支冰冷的手枪:“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奉命护送你。”那人缓缓掀起帽檐,露出一张被岁月刻上风霜的脸:“我姓王,叫王礁,现任斧头帮帮主。”
“异国他乡,大海茫茫,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我做事从来不需要别人相信。你只要记住,我只护送你到上海,下了船之后,你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王礁笑了:“但若你不愿下船,我也不介意让风浪再大些。”
老唐凝视着王礁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海风骤紧,浪声如诉。
老唐也笑了:“我希望,下船的时候,能见到你。”
“我也希望,那时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