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少女情怀
“有花开,就会有花落,有潮涨,就会有潮落。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沈培淡淡地说:“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四季运行,自有其精妙之处。”
“冬天并不可怕。”她说:“我很喜欢冬天,喜欢下雪天,红炉煑茗,喝一杯热茶。”
她看着袁文,语气平静:“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袁文胸口一热。
沈培说:“我曾经杀过人。”
“杀的谁?”
“秋白。”
袁文看着她脚下,蜷缩的狗:“就是这条狗?”
“不是。”沈培说:“是我丈夫的前一任秘书。他就叫秋白,和这条狗同名。”
“你杀了他?”
沈培摇摇头:“我没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也讲述了她的故事,毫无隐瞒,一点也不保留。这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她说:“秋白死后,我也死了。”
她说:“我把自己杀了,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
她说:“直到遇到了彭北秋,直到怀了孩子,我才又活过来了。”
她叹息:“有时候,活着,比死还难。”
袁文凝神屏气,沉思片刻,将一枝梅花,插入了自己面前的一个圆形浅盆。
恰好一缕阳光照射过来。
整个花就似活了过来,有了生机。
沈培赞叹:“好一个小原流,你这个插花叫什么名字?”
“希望。”
“好名字。”沈培喃喃地说:“取的真好。”
屋顶上的鹰忽然振动翅膀,如箭一样俯冲而下,利爪如钩,抓住一只落单的乌鸦,忽然又飞上高空,渐渐消失在天际。
袁文眼中似乎有根针。
***
屋里的空气窒息,灯光昏暗,电扇咯吱作响,铺着塑料布的小桌上摆满啤酒、咖啡与花生米,六、七个青年人围坐在旁,他们大多二十五、六岁,都是一群没落贵族。
别洛佐沃斯基带彭北秋参加了一个沙龙,就在他酒吧后面一个包房。
一个人很快就占据了谈话的中心。
相较于他那显得瘦小且单薄的身材,以及那双无精打采、似乎总是缺乏活力的眉眼,他的声音却截然不同,充满了强烈的扩张性和感染力。
那声音既尖锐又略带沙哑,仿佛能穿透空气,直击人心。
其中还夹杂着一种少年人刻意模仿的世故与痞气,听起来既有些不羁,又带着几分故作成熟的韵味。
这种独特的声音特质,让人不禁觉得他仿佛早已见多识广,历经了世事的沧桑与磨砺,远超他实际年龄所应有的阅历。
彭北秋立刻被他的声音征服了。
彭北秋虽听不懂俄语,却完全沉浸在那讲话的音乐感中。这音乐感因低沉、哀伤且时隐时现的背景乐曲,而愈发难以抵挡。它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离愁、悲苦与怨屈。
起初,他以为这是录音播放,但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讲话者本人所言。一句接着一句,宛如浪潮般层层推进。
这个人叫列宾,是一名作家,和俄国一位伟大的画家同名。
他不断地重复这个观点——俄国已进入魔幻现实主义国度,再怎么伟大的作家都无法跟上的荒谬脚步。
他极端的反共,反苏维埃,一直都在骂苏共。
当时苏俄成立的时候,对于整个欧美国家来,它是一个全新的国家制度,说句不好听的,它就是一个全新的怪物,而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人们有一种天然的恐惧。
别洛佐沃斯基小声给彭北秋口译。
这足以让人欣赏。
但同时,彭北秋也感到了某种不安。他真相信自己所说的吗?这只是一个青年的口舌之快吗?小小的异端身份,自我戏剧化,不过为赢得别人的关注?
他似乎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但那语气中的淡然,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心。
更加令人深感忧虑的是,在所有进行的对话和交流过程中,他竟然完全没有提及任何与文学、诗歌、历史相关的主题或内容,仿佛这些人类文明的瑰宝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
相反,他却表现出对各种符号化的抽象概念以及那些荒诞不经的社会新闻的极度痴迷,仿佛这些才是他关注的焦点。
而且在全部的谈话过程中,他竟然从未主动向他人提出过任何问题,这不禁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也就是说,他对别人的思想、观点和感受,竟然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漠不关心,仿佛他对别人的内心世界一点也不感到好奇,完全缺乏基本的探究欲望。
有时,彭北秋觉得,他像一个没有内心的人,他所有的思考、渴望都挂在身体外,没一点暧昧的、捉摸不定的内心空间。
他总是谈论丑陋、荒唐,却没兴趣理解美与人生的意义,他有着政治立场的觉醒,却没有人生意义的启蒙。
他让人感到颓废。
***
彭北秋去了几次这样的沙龙,有一个青年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人叫瓦连京,家族是一个大地主。
彭北秋问别洛佐沃斯基:“瓦连京家的土地有多大?”
别洛佐沃斯基说:“这么说吧,他家的土地,骑马一天都出不了地界。”
“和你比起来呢?”
“大概多十倍不止。”
西伯利亚寒流所到之处,万物凋零,生灵涂炭。
彭北秋关注到这个人,是他的经历和观点。瓦连京参加过白军,多国干涉后,他又参加了红军,他作战勇敢,在两边都获得过勋章。
他是有爵位的贵族,不管是白军,还是红军,对他的评价都高……称他为“马背上带刺刀的伯爵”。
他认为,苏维埃的成立,有一定的合理性。他认为,俄国农奴实在是太苦了。俄罗斯需要工业化,需要现代军队。
他说,虽然他家的土地被没收了,但是,他是斯拉夫俄罗斯人,如果有一天,苏联再次被入侵,他要回去参战,保卫人民。
这一观点,给彭北秋留下深刻印象。
还有一个是别洛佐沃斯基,在一次沙龙上,他也说了自己的观点,他说:
摧毁一个国家甚至一个时代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其中最具欺骗性也是危害最为彻底的一种方式是:
乌托邦!
它不但会从经济上彻底摧毁一个国家甚至一个时代,更加可怕的是,它还在思想上对数代人造成不可修复的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