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我肩上,呼吸慢慢平缓下来,湿发贴着额头,一缕一缕地往下淌水。我抬手替他拨开,指尖碰到他眉骨那道疤,轻轻一顿。
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我眼眶发热,但我没哭。刚才那一场挣脱太凶险,我怕眼泪一旦落下,就再也止不住。
“我们再等等,”我低声说,“等天亮就去找能帮你的人。”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像是累极了。可就在他抬起脸的瞬间,嘴角忽然扬起一个陌生的弧度——不是阿辞惯有的、带着点笨拙的笑,而是冷得像刀锋划过冰面的那种神情。
然后,他开口了。
一串流畅的句子从他嘴里吐出来,音节清晰又冰冷,我不懂那是什么语言,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凿进我的耳朵里。
我猛地将他扳过来,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我!你说过你学不会法语,因为舌头不听使唤!你还说姜茶比咖啡香,因为那是我煮的味道!”
他的瞳孔剧烈颤动了一下,眼神似乎要聚焦,可嘴却继续说着那种话,声音平稳得不像人,倒像是某种机器在读取指令。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底。
这不是抽搐,也不是记忆泄露。这是侵占——有人正在用语言夺走他的嘴。
我松开手,迅速环顾四周。密室角落那个老旧电热水壶还在,壶身上的“小心烫”标签已经泛黄卷边,是我们从出租屋带下来的唯一电器。桌上散落着几片干姜,是昨天晚上我顺手放进去的,怕他受寒。
我冲过去,一把掀开壶盖,抓起姜片和红糖狠狠扔进去。水还没烧开,我就按下开关。等待的时间像被拉长,每一秒都在撕扯神经。
壶嘴开始冒白气时,他再次开口。
依旧是那种语言,语速更快,内容也变了,听起来像是一组加密命令,节奏精准得如同程序运行。
我咬牙,拎起整壶滚烫的姜茶,走到他面前。
他察觉到动静,转头看我,眼神有一瞬清明,嘴唇微张,像是想叫我名字。
我没给他机会。
我抬手,把整壶姜茶泼在他身上。
热雾轰然炸开,辛辣与甜香瞬间灌满整个空间。他的衣服湿透,发梢滴着褐色液体,整个人僵在原地,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痛的呜咽。
“记住这个味道!”我盯着他,声音嘶哑,“这是我母亲临终前握着的手!是你第一次喝完说‘原来苦也能这么暖’的味道!是你每天晚上偷偷写在备忘录里的‘苏晚体温=36.2c,姜茶浓度=中’的味道!”
他抱住头,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蒸汽模糊了我的视线,可我清楚看到——他身体周围浮起一层黑影,轮廓分明,穿着笔挺西装,面容和他一模一样,只是眼神空得可怕。那影子抬起手,直直指向我。
我没有退。
我往前一步,挡在阿辞身前,姜茶顺着我的袖口往下滴,烫得手腕发红。
“你不是他。”我说,“你连疼都不会装。”
黑影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扭曲。下一秒,蒸腾的姜雾猛地翻涌,像有风在里面搅动,那影子竟开始剥落,一块块化作灰烬,飘散在空气中。
阿辞瘫坐在地,浑身湿透,肩膀剧烈起伏。我蹲下去扶他,他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掐进肉里。
“别……松手。”他喘着气,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用力回握,“我不松。”
他仰起头,雨水般的姜茶混着汗从脸上滑下。他抬手摸向眉骨——那道疤原本平整,此刻竟裂开一道细缝,渗出一滴血,缓缓滑落,形状像极了一颗坠下的泪。
他望着我,眼睛里终于有了光。
“……我没走。”他说,“我闻到了。是你的味道。”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要掉泪,可我知道现在不能软。我抹了把脸,撑着他胳膊让他靠墙坐好,转身又去灌了一杯温水递给他。
他接过去,手指还在抖,喝了一口,呛了一下,咳得厉害。我轻拍他背,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那些话……不是我想说的。它们自己冒出来,像有人在我脑子里按了播放键……”
“我知道。”我打断他,“所以接下来,你要听我的。”
他抬头看我。
我把剩下的姜茶端到他面前,热气扑在他脸上。“你现在闭上眼,只想一件事——第一次喝姜茶那天晚上,你在厨房站了半小时,非要把糖分三次加进去,结果锅底糊了,你还坚持说‘这次最对’。”
他睫毛颤了颤。
“你想起来了吗?你说那味道像冬天有人在你心里点火。”
他闭上眼,喉结动了动,轻声说:“我想起来了……你说我像个傻子,站在灶台前笑得一脸满足。”
“那就是你。”我说,“不是程序,不是记忆,是你自己选的反应。”
他睁开眼,目光一点点稳下来。
就在这时,冷冻舱内的液体轻轻晃了一下。
我们同时转头。
舱内男人的脸依旧静止,可那双眼皮,似乎比之前更频繁地颤动。
阿辞猛地起身,踉跄着扑到玻璃前,手掌贴上去,指节绷紧。
“别醒。”他低声说,“你不该醒。”
我没有立刻跟过去。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湿透的衣服贴在脊梁上,肩胛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然后,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你不是容器。”我贴着他后背说,“你是那个会因为我没吃早餐而生气的人,是那个记得我手套丢了就偷偷买新的塞进我包里的人。就算他们给你塞了多少记忆,可你选择记住的,都是这些。”
他没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覆在我环着他腰的手上。
舱内的液体又静了下来。
警报没有再响。
屏幕上的数字依旧停在98%。
可我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刚才那一壶姜茶,不只是驱散了黑影。它让阿辞重新认出了自己的心跳。
我松开手,转身走向角落的背包,翻出一条干净毛巾。走回来时,他正低头看着自己湿透的衣袖,怔怔出神。
“怎么了?”我问。
他抬起脸,声音很轻:“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别人浪费粮食。”
我一愣。
“那天你带回一份没送出去的餐,说宁可自己吃凉的也不能倒掉。后来我发现,你包里常备着饭盒,就是为了捡别人剩下的。”
我笑了,“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他没笑,只是看着我,“因为刚才……我泼掉了你煮的面汤。我没忍住,倒进了垃圾桶。”
我心头一震。
那不是小事。
那是他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习惯。
我蹲下身,把毛巾搭在他肩上,“没关系,以后我多煮几次给你喝就行。”
他摇头,“不是没关系。那是我……第一次不想让你的好意留在身边。”
我盯着他。
他垂着眼,声音越来越低:“好像有另一个我,在讨厌这一切温暖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忽然闷哼一声,抱住头蹲了下去。
“阿辞!”我扶住他。
他牙齿打战,额头冷汗直冒,嘴里又开始往外蹦那种语言,断断续续,却越来越快。
我立刻伸手去摸电热水壶——还热着。
我抓起最后一块姜,捏碎扔进去,盖上盖子,提着壶就往他身边走。
可这次,我没急着泼。
我蹲在他面前,打开壶盖,让那股熟悉的气味直接冲进他鼻腔。
“闻到了吗?”我盯着他颤抖的眼皮,“这是你学会的第一道菜。你说你宁愿被烫伤,也不想让我再一个人吃冷饭。”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你是阿辞。”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爱吃甜面,讨厌咖啡,分不清盐和糖,但你会一遍遍试,直到煮出我喜欢的味道。”
壶中的热气持续往上冒。
他的呼吸渐渐平缓,紧攥的手指一点点松开。
当他终于抬起头时,眼里不再是混乱与恐惧。
而是清醒。
完整的清醒。
他望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
“别说。”我说,“先记住这个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