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从窗帘缝隙里斜进来,落在茶几上那个旧玻璃罐的一角。我坐在小凳子上,手指拨弄着存钱罐口边缘的裂痕。这是第几次清点了?记不清了,但这个动作像呼吸一样自然——硬币一枚枚倒出来,按面值分类,再数一遍,最后重新装回去。
阿辞昨晚睡得很沉,没有再做噩梦。他现在在厨房煮粥,锅盖边沿冒出细白的蒸汽,咕嘟声轻轻响着。自从他把那些卡片撕了以后,家里安静了许多。不是物理上的安静,而是心里那种悬着的东西终于落了地。
我把最后一枚五毛钱放回罐子里,指尖忽然碰到底层一张硬纸片。它卡得很深,像是被刻意压住的。我皱了下眉,用指甲抠了几下才抽出来。
是一张银行存单。
金额那一栏的数字看得我愣了几秒。百万。整整齐齐,没有小数点后的零头,也没有任何附加说明。开户人写的是我的名字,日期是三天前——就在他撕掉所有身份证明的第二天。
粥的香气还在飘,锅里的声音没停。我盯着那张纸,心跳不快,也不乱,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慢慢压上来。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窗户半开着,楼下早点摊已经开始吆喝,油条在锅里翻滚的声音混着豆浆机的轰鸣。我把存单折了两下,又折一次,变成一架小小的纸飞机。拇指和食指捏住尾翼,在窗台上轻轻一推。
白色的身影滑出去,被风托了一下,朝路灯的方向飞了一段,然后缓缓坠落,落在对面楼顶的雨棚上。那里积着昨夜的雨水,纸飞机歪斜地躺着,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
阿辞端着碗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勺子,目光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看了很久。然后他放下碗,没说话,转身走回茶几旁蹲下。
他把散开的硬币一颗颗捡起来,放回罐子里。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什么。
“第一枚,”他低声说,“是你第一天教我用洗衣机,我把袜子和白衬衫混在一起,染成粉红色那天。”
我没动,也没回头。
“第二枚,是我半夜发烧,你骑电动车带我去诊所,回来路上雨太大,我们躲在便利店屋檐下吃泡面。”
他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件件普通的事。
“第三枚,是你加班回来发现冰箱空了,我就煮了面条,结果盐放多了,你一边骂一边还是吃完的那天。”
我转过身,看着他低头继续数。
“第四枚,是你发现我偷偷洗你那件西装,晾在阳台背光的地方,怕别人看见。”
“第五枚……”他顿了一下,“是我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你没赶我走,反而给我起名叫‘阿辞’的那天。”
他说一句,投一枚硬币。清脆的撞击声在屋里回荡。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膝盖贴着地板。伸手摸了摸罐子外壁,冰凉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攒这些吗?”我开口。
他停下动作,抬头看我。
“不是为了买房,也不是为了哪天能辞职不送外卖。”我说,“是因为每次放进一枚硬币,我就觉得这一天是真的过来了。我没白活,也没白累。它们是我的日子,不是别人的施舍。”
他静静听着,眼神没闪。
“你要给我的安全感,不用写在纸上。”我看着他,“我要的安全感,是你坐在我旁边,一颗一颗帮我数硬币的样子。是你记得哪天我摔了车,哪天我收到差评,哪天我笑得像个傻子。”
他望着我,忽然笑了。不是那种克制的、试探的笑,而是真正松开眉头的笑容。
“那以后,每天都多存一点。”他说。
我没有回应,只是也拾起一枚硬币,捏在指尖。铜色有些发暗,边缘磨得光滑。我看了看,轻轻放进罐子里。
“这枚,”我说,“是我今天才发现,你早就把心交出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覆上我的手背,带着余温。我们一起把剩下的硬币慢慢放回去,不再报数,也不再解释。偶尔碰到彼此的手指,就停下来等一等,然后再继续。
窗外天光渐亮,对面楼顶的纸飞机已经被风吹进了排水沟。阳光照进屋子,落在玻璃罐上,折射出一小片晃动的光斑,像洒进去的星星。
阿辞忽然起身,去了卧室。我听见柜门拉开的声音,片刻后他回来,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盒子,锈迹斑斑,边角卷了边。他打开盖子,里面全是零散的硬币,还有几张揉过的收据。
“这是我攒的。”他说,“从你让我学会用储蓄罐那天开始。”
他把盒子里的东西全倒进玻璃罐里。叮叮当当一阵响。
罐子满了大半,硬币堆到了瓶颈处。
“以后都放这里。”他说,“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都算进同一个日子。”
我看着那堆杂乱却真实的金属,忽然觉得胸口有点胀。不是难过,也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很深的踏实,像脚踩在泥地上,知道不会陷下去的那种感觉。
他坐回我身边,肩膀挨着我的肩膀。我们都没再说话。
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车启动的声音,楼下小孩背着书包跑过楼梯间。屋子里只有硬币偶尔因震动滚落桌面的轻响。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
他反手握紧,拇指擦过我的指节。
灯光还没关,昏黄地罩着我们。存钱罐立在中央,映着窗外尚未散尽的星光,也映着他低垂的眼睫。
他忽然转头看我,嘴唇微动,像是要说什么。
我等着。
他只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