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把那半片药壳夹进笔记本里,手指在纸页上停了几秒,又慢慢收回来。五宝还在输液,呼吸比昨晚稳了些,监护仪上的数字跳得规律。她没再盯着屏幕看,转头望向窗外。天刚亮,楼缝里卡着一缕灰白的光,像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去的叹息。
她坐了一夜,背脊僵得发酸,可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王姐是条线,线那头还拽着人。能弄到这种药的,不会是赌徒老婆,也不会是催债的混混。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手里有她够不着的东西——资源、门路、话语权。她再躲,再藏,再拼命打工,也挡不住一瓶药悄悄换掉。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昨天还背孩子跑下楼,现在连笔都握不稳。体力救不了人,眼泪更没用。她得换种活法。
手机震了一下。陈芳发来消息:“今天能见你吗?带了点东西。”
不到四十分钟,陈芳出现在病房门口。她拎着个牛皮纸包,边角磨得发毛,怀里还塞了袋苹果。看见苏瑶眼下的青黑,她没问,只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拧开保温杯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听说了前两天的事。”她声音不高,“王姐那事,警察找我问过话。你住她楼上,我住隔壁小区,租的房子也是一家中介。”
苏瑶抬眼。
“我也是一个人带孩子过来的。”陈芳坐下,拍了拍她的手,“那时候在超市理货,一天站十小时,工资不够孩子上幼儿园。后来咬牙报了自考,工商管理专科,三年考下来,现在在社区服务中心做文员,工资翻了两倍。”
苏瑶没说话,目光落在那包纸上。
“教材我全留着。”陈芳解开绳子,“笔记都记在里面,重点画了颜色,错题也标了页码。你要是想考,现在就能开始。”
苏瑶伸手翻开一本,内页密密麻麻全是字,红蓝黑三色笔迹交错,页脚还贴着便利贴,写着“必背”“易混”“口诀”。她指尖划过一行批注:“机会从来不是等来的,是抢的。”
“我没钱补课,也没时间去听课。”陈芳说,“但我每天哄孩子睡了,背一章。背不完不睡。你行的,你比我还强。”
苏瑶合上书,喉咙动了动:“我五个孩子,最小的才四岁。”
“那就从最简单的来。”陈芳掏出一张打印的流程表,“先报名,再买资料,然后定计划。你现在最缺的不是时间,是方向。”
苏瑶低头看着那张纸。报名时间、考试科目、所需材料,一条条列得清楚。她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为办暂住证复印的毕业证,一直压在旧包底。她没扔,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冥冥中留了条退路。
“我想考。”她说,声音轻但没抖,“不只是为了躲,是为了以后有人想动我孩子,得看看我有没有本事让他们付出代价。”
陈芳笑了,眼角的细纹堆在一起:“这才像你。”
当天下午,孩子们陆续醒来。二宝第一句是“妈妈饿了”,五宝睁眼就往她怀里钻。苏瑶给他们喂了粥,哄着吃了药,等全都安静睡下,她翻出那个旧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复印件。**高中毕业证书**,名字、照片、钢印都还在。
第二天一早,她抱着五个孩子去了区教育局。陈芳陪在旁边。窗口工作人员抬头看了眼,又看了眼她身后五个小脑袋,眼神顿了一下。
“我是来报名成人自考的。”苏瑶把材料递进去,“工商管理专科。”
工作人员翻了翻,点头:“身份证、学历证明、照片都有。补办毕业证复印件需要三个工作日,缴费后系统会发准考证。”
“我能现在缴费吗?”
“可以。”
苏瑶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昨晚清点的全部现金。她数出三百二,一张张放上窗口台面。
“你一个人带这么多孩子,还要考试?”工作人员抬头问。
“我是考生。”苏瑶看着她,“不是来办低保的。”
对方愣了两秒,低头盖章。
回家路上,苏瑶把准考证复印件贴在冰箱门上。大宝踮脚看了半天,跑回房间拿了平板出来。他打开一个新文档,把“市场供需关系”五个字打上去,下面画了个箭头,连到“妈妈卖早餐,人多就涨价”。
“我做闪卡。”他头也不抬,“你背完一章,我就给你出题。”
二宝翻出蜡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她把“宏观调控”画成警察叔叔拦住一辆装满玩具的车,写着“不能卖太多,不然大家没钱”。
三宝站上小板凳,清清嗓子:“妈妈,什么是通货膨胀?”
四宝搬来计时器,摆在茶几上:“五分钟,答不出来要罚唱歌。”
五宝抱着水杯,一趟趟往她手边送:“妈妈喝水,别累。”
苏瑶翻开第一本书,从“经济学导论”开始读。字一个个跳进眼睛,可脑子像生锈的齿轮,转得吃力。她读着读着,眼皮往下坠,额头磕在桌沿上才惊醒。
夜里十点,孩子们睡了。她烧了壶水,用毛巾蘸冷水擦了把脸,重新坐回书桌前。台灯的光圈照着一页笔记,她抄下“边际效用递减”,念了三遍,还是记不住。
她撕了张便签,贴在桌角:“我不是为了文凭,是为了不被世界逼到死角。”
凌晨一点,她伏在桌上睡着了。再睁眼,身上盖着小毯子,台灯还亮着。大宝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手里捏着计时器。
“你什么时候醒的?”她问。
“半小时前。”大宝轻声说,“我看你睡着了,就没叫。四宝说让你多睡会儿,我们轮流看着时间。”
苏瑶喉咙发紧。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重新翻开书。这一回,她把每个概念都念出声,写三遍,再讲给空气听。她不知道能不能考过,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能再只靠两条腿跑单,两只手抱孩子活着。
知识是条路,哪怕窄,哪怕黑,她得自己走上去。
某夜,她背到“信息不对称理论”,卡了十分钟。五宝迷迷糊糊爬起来,把一杯温水塞进她手里,嘟囔着:“妈妈,坏人知道的多,你就得知道更多。”
她低头看着那杯水,热气往上飘,模糊了书页上的字。
她没擦,就着湿漉漉的视线继续读。